那是一種枯萎的姿態。那是一種愁苦的味道。
她傾斜地靠在椅背上,小腿如燕尾一樣分叉,全身乏力,臀部向前滑出,與脊椎構成了一個優美的弧度。形體上仿似一個斷線的木偶,氣質上猶如一束廢棄了的白玫瑰。
剛飲下了一滿杯無色的病毒,舌頭上的苦澀還未消散,那些病毒已迅速地隨著心跳,流通她全身所有經脈,蠶食著每一個紅血球,把它們解構、變形、重組,直至她最後剩餘一身「防腐血」。
防腐血 ,官方又稱「保鮮血」,它的原理,是把大量人體所需的養份、氧氣、水份子,極度濃縮在一個個人工病毒之中,透過口服的方式進入人體,從而改裝紅血球,變成這種濃縮營養的倉庫,隨著生理時鐘,再逐步把營養釋放出來,令到戰鬥人員即使長達一百年,幽閉在真空的機艙裡,不吃不喝、不呼吸不睡眠,也能以高峰狀態執勤。
滿眼如血染般滲化著光斑,她從窗的反映中,看見自己脖子上,似乎有一點光華......
那是一個微寒的晚上,燈火是太陽花的明黃,晚空是愛麗斯的藍。徐徐漫步,他們踏上了一道赤色小橋的中央。
「如果有一天,我們髮上都鋪滿了雪花......」
他突然停下腳步,把一條項鏈掛到她的脖子上,鏈墜是一朵由白金和鑽石砌成的雪花。
「如果我是非常認真和充滿誠意,你會不會和我白頭到老?」
她心頭突然緊了一緊。
她別過了面。
她側過了頭。
她閉上了眼。
那是一個不下雪的城市,可是那一刻,雪下得極之漂亮。
但最後她沒有答話。
*** *** *** *** ***
......
8.1 一個明知不會實現的期望,說出來,就成了一個謊言。
8.2 如果這謊言連自己都欺哄掉,謊言就成了夢話。
8.3 如果這夢話竟然有人嘗試去實踐,世間就出現了寓言。
8.4 而世間一切寓言的出發點,都是要我們銘記深刻的教訓。
......
*** *** *** *** ***
那是一個深刻的教訓。那種心頭緊了一緊的感覺,還最後一次重重的來襲。接下來,防腐血已把她的痛感神經都侵蝕殆盡......
防腐血也摧毀了她的感情中樞。她仍然清楚記得所有的事情,但是相連的感覺,卻已經徹徹底底空白化。
同一時間,防腐血亦扭曲了她的視覺神經,令到她眼中所見,盡如古老相機的底片,全部光影變作了反差----黑夜變成了白夜,星光變做了炭灰。而曾是閃閃發亮的那朵鑽石雪花,現在已換成了一片焦黑的烙印。
往後的日子,她將長駐於一人一城的太空堡壘,堡壘狀如水晶金字塔,圍繞著名叫「紫微桓」的太陽系,在最外圍的原始隕石帶之間,無聲無息地,繞著既有的軌跡盤旋。
而那雪的灰燼,仍舊掛在她的脖子上,因為她不想忘記那教訓。
廢稿 (五)
標籤:
銀河雪霧紀
校園驗毒風波
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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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8月4日 / 明報 / 細節未達共識 大埔或延驗毒: Here
2009年8月4日 / 星島 / 湯漢主教支持校園驗毒: Here
2009年8月7日 / 星島社論 / 十個救火的少年: Here
1. "除非... 否則...", 看似合乎邏輯, 但其實等如"若沒有更好的意見, 那就用一個不知好不好的計劃吧" (我甚至可以說, "除非你有個唔爛嘅蘋果, 否則你食呢個爛嘅頂住先啦總好過餓死")。一個政府怎能以這種苟且的心態管理社會?
2. 這總結陰濕地扣了不認同的人一頂"站着不動手"的帽子。不認同、不執行你這個"成效有多大,現時不宜太早下定論"的計劃就一定是"站着不動手"嗎? 這未免將這個計劃看得太大, 亦將別人從其他途徑進行校園抗毒的努力看低了。
* * * * *
黃仁龍對校園驗毒的報導:
2009年8月7日 / 明報 / 黃仁龍:不能強迫學生驗毒: Here
2009年8月8日 / 明報 / 黃仁龍:驗毒一定要試 成效倘不彰 毋須轉強制: Here
家母傳來The Standard "TVB is no longer a meek lamb"一文, 才知近來教區對校園驗毒的立場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最初只為看清楚湯主教的立場, 從以下訪問已很清楚:
無線專訪湯漢主教: Here
亞視訪問楊鳴章副主教: Here
記者李家文回應湯漢主教訪問報道: Here
香港天主教社會傳播處就主教訪問的聲明: Here
綜合而言, 我看到的立場是:
1. 教區支持學校抗毒
2. 驗毒計劃太倉促, 不提倡
3. 教區對學校應否參與驗毒計劃, 沒有內部指令: "記者:甚麼情況下,迫不得以才給天主教學校自己決定呢? / 湯漢主教:讓學校自己,這個我不會提倡,我不會提倡驗毒..." (無線訪問)
4. 主教認為應以關愛作為校園抗毒的手段而非驗毒: "這世界那麼好,而且生命是永恆,得到永恆的生命,和上主連結在一起,是美麗的一件事,所以為何我們覺得苦悶,又覺得沒有朋友,所以吸毒來麻醉自己,所以你說如果驗毒這些,是退而求其次。" (無線訪問)
立場很清晰, 相信問題是出在恩主教校長有關恩主教書院參與驗毒計劃的言論及聲明。
其中一點很重要, 是"抗毒"與"驗毒"絕不能混淆。以下摘錄明報及星島對這題目的報導, 從中可見兩報立場, 特別是星島將混淆"抗毒"與"驗毒", 試圖說成教區支持驗毒計劃。
2009年8月1日 / 明報 / 主教湯漢不願學校驗毒 天主教中學佔全港1/5 禁毒遇障礙: Here
"教區主教湯漢表明不提倡學校參與驗毒,令政府禁毒大計遇上障礙 ...2009年8月2日 / 星島 / 大埔區如期落實校本驗毒: Here
負責教育事務的天主教區楊鳴章副主教接受本報查詢時表示,教區並沒有對所有教區中學提出「中央決定」不參與校本驗毒,只勸喻學校作整體性的配合,學校各有自主權決定是否參與。"
"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湯漢對校本驗毒計畫有保留,令人擔心大埔區驗毒計畫有變。教區副主教楊鳴章昨日澄清,教區沒有中央指令,學校可自行決定是否參加校本驗毒計畫。教育局局長孫明揚周四將會與大埔區校長討論計畫,大埔區中學校長會主席郭永強表示,九月如期啟動校本自願驗毒計畫,並會要求家長簽署同意書,最快年底為學生進行驗毒。"--- 但驗毒計劃本來就不是綑綁式計劃, 並非要大埔區所有學校均同意才能實行, 而大埔區只有一所天主教學校。報導標題"如期落實", 以及內文"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湯漢對校本驗毒計畫有保留,令人擔心大埔區驗毒計畫有變。", 容易令人誤會教區"不提倡"的立場有這麼大威力, 可以令這計劃流產。
2009年8月4日 / 明報 / 細節未達共識 大埔或延驗毒: Here
2009年8月4日 / 星島 / 湯漢主教支持校園驗毒: Here
"天主教香港教區昨日發表聲明,為湯漢主教澄清教區轄下所有學校,均全力支持校園抗毒... "--- 教區只說全力支持校園抗毒, 沒說"支持校園驗毒"。
2009年8月7日 / 星島社論 / 十個救火的少年: Here
"大埔學校的驗毒計畫成效有多大,現時不宜太早下定論,但既然濫藥問題必須正視,除非有人能拿出更有說服力的具體計畫,否則大家齊心協力作出嘗試,相信總會比各持己見,站着不動手更能幫到有可能誤入歧途的下一代。"--- 我絕不同意這說法。
1. "除非... 否則...", 看似合乎邏輯, 但其實等如"若沒有更好的意見, 那就用一個不知好不好的計劃吧" (我甚至可以說, "除非你有個唔爛嘅蘋果, 否則你食呢個爛嘅頂住先啦總好過餓死")。一個政府怎能以這種苟且的心態管理社會?
2. 這總結陰濕地扣了不認同的人一頂"站着不動手"的帽子。不認同、不執行你這個"成效有多大,現時不宜太早下定論"的計劃就一定是"站着不動手"嗎? 這未免將這個計劃看得太大, 亦將別人從其他途徑進行校園抗毒的努力看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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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龍對校園驗毒的報導:
2009年8月7日 / 明報 / 黃仁龍:不能強迫學生驗毒: Here
2009年8月8日 / 明報 / 黃仁龍:驗毒一定要試 成效倘不彰 毋須轉強制: Here
"他[黃仁龍]強調,驗毒是出於自願,就算試驗計劃成效不彰,也不等於要即時實施強制驗毒。"2009年8月8日 / 星島 / 黃仁龍:驗毒計畫不能再等: Here
"他表示,若計畫的成效不彰,要研究下一步做法,甚至不排除強制驗毒這類嚴峻方法,「這要視乎有無嚴峻情況。」"
* * * * *
星島撐無線新聞, 顯得造作。首先, 無線新聞的澄清已清晰地說明主教沒有說反對驗毒, 只是不提倡。李家文的聲明, 我覺得反映出一位新聞從業員的氣度。星島對此事的報導則令我覺得是在抽水。
星島撐無線新聞, 顯得造作。首先, 無線新聞的澄清已清晰地說明主教沒有說反對驗毒, 只是不提倡。李家文的聲明, 我覺得反映出一位新聞從業員的氣度。星島對此事的報導則令我覺得是在抽水。
再看教區發出的聲明, 雖然前文後理清楚指出是報章("請湯主教收回成命"是明報的社論)誤解, 但聲明中一句"上述訪問由於曾作出剪輯,令湯主教之前言後語一度引起誤解", 加上那些感嘆號, 確實容易令人誤會教區是在怪責李家文, 難怪李家文咁"慶"。恐怕寫手下筆時未及細思。
《小团圆》的二三事
標籤:
倉海君,
普通讀者
二
我初遇《小团圆》,是今年二月头,在宋以朗先生的家。六十年代初,张曾寓居香港加多利山宋宅,因而与「琅琅」(宋的乳名)日夕相对。四十年後,加多利山依然夹道长满绿叶扶疏的大树,沿着斜路起起伏伏,彷佛一切没变。拜访那天,大厅的旧上海扭条花铁餐桌上摊满文稿,他正拿着一页纸格格大笑。甫见我,便笑着把纸递来:「瞧,这样子直译岂不笑死人?」我匆匆一览,发现是中文小说稿子,却不觉得可笑。宋便提示「把它当法文读」。我试着再看一遍,依然摸不着头脑。他便索性指着其中一句,嘱我再猜。那是某男角说的调情话:「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那是燕山跟九莉说的。原文见《小团圆》,皇冠2009年版,页299。本文所引页号,皆以此版为准。)我心里照着念:“Tu ressembles à une chatte...”当时还不觉怎样,过几秒钟才恍然大悟:“chatte”在法语中既指雌猫,也指女性阴部。只好窘笑道:「读者该不会想到那里去吧?」「将来有法译,岂不笑死人?」他重申。
宋先生这门阅读技艺,的确是我所见最奇的。今天还有谁会眼观中文,心存法语,为一个不存在的译本哈哈大笑呢?趁顽笑旁敲侧击一下,他才耸耸肩淡然说,是《小团圆》手稿复印本。「噢,」非张迷的我虽也有点意外,但一想到是宋宅,就觉得甚麽都理所当然,好比到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漫步,你绝不会惊讶自己与萧邦丶普鲁斯特丶王尔德等是多麽贴近。
三
张爱玲对世情看得极透,这需要一番深刻因而痛苦的自我观照,而察觉得深的代价往往就是发现得慢,道理就如注疏经籍的学者不可能一目十行。九莉(也是张爱玲)虽善於观察,但她一向都刻意宕後,好使自身与事件间,总能保持安全兼可容反省的距离,於是常显得反应迟缓:如九莉乍闻安竹斯之死(页67)丶赴港时与三姑二婶告别 (页152),她最初都若无其事,後来才嚎啕大哭;又如听到二婶输掉八百块钱时,竟毫无反应,直到回去在公共汽车上,才恍悟她输掉的,正是自己那八百块钱的奖学金(页32)。这不就如好萊坞喜剧常见的“double take”吗?乍听坏消息时,惘若未闻,或给予不当反应,稍後才容色大变,甚至复仇式地反应过火。
九莉一生就是个无休无止的 double take:事件发生时,不是欠缺反应就是反应失准,随着时光流逝,才藉回忆重新认识那在外部世界虽已全然解体,但在内心宇宙仍然不停复现的事件。正因为她当时惘然,事後才要不断追忆——於张爱玲而言,就是写作——来弥补空白。这种延缓反应,本来是普遍经验,文学作品的例子不胜枚举:在普鲁斯特笔下,叙事者由於「反应不合时宜而经常令事件的日历跟情感的日历不相应」(à cause de cet anachronisme qui empêche si souvent le calendrier des faits de coïncider avec celui des sentiments),要待祖母入土後一年有多,才切身感受到她死亡所带来的伤痛(Proust, Sodome et Gomorrhe I);韩退之笔下,则是:「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於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韩愈〈与李翱书〉)当然,最精炼也最易被人忽略的,就是李义山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自来说诗者,都未见点出此句对人性的透彻领会。
九莉(或张爱玲)的心理结构,大概可简化为一组「惘然——回忆——醒觉」三部曲。张爱玲利用《小团圆》的创作来回忆,先通过九莉的眼睛,描摹一个以假乱真的世界——在《色,戒》与《小团圆》都出现的那句「这个人是真爱我的」(页167),其实是微妙的反讽,本不旨在讲「爱」或「不爱」,而在点出女角那种「怀疑是假却情愿当真」的心态,那个「真」字才是画龙点睛——到最後写到她幻灭了,就揭示出一个除了假之外,就似乎本来无一物的「真实」。浮华过後,只剩一个破烂的舞台,尽管依然唱着古代的才子佳人戏,然而黑洞洞的背後,却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这儿所讲的回忆,并不等同一般的回忆:後者像文件夹,只用来抽取资料,前者则是一认知过程,让我们学习丶醒觉,在回眸的一刹那,抓住电光火石间擦身而过的真实;回忆於是便获得一重可能在张爱玲心中也尚未沉淀的神秘意义。在西方文化史中,这意义大概由苏格拉底开始阐明而圆满於奥古斯丁:对希腊哲人来说,「探索与学习都不过是回忆」(Plato, Meno, 81 d:"τὸ γὰρ ζητεῖν ἄρα καὶ τὸ μανθάνειν ανάμνησις ὅλον ἐστίν"),而对那希坡主教而言,回忆的大能是「可畏的东西」(nescio quid horrendum),伟大得令他相信可以遇到永恒,就如他向上帝所宣:「我要越过这被称为回忆的力量,以求走近您,甜蜜的光啊!」(Augustine, Confessions, X:"transibo et hanc vim meam quae memoria vocatur, transibo eam ut pertendam ad te, dulce lumen")。张爱玲当然没把这意义说清,但她凭一种近乎巫的灵性,确实在回忆的光照下看到一个恐怖丶神秘而古老的「那里」。
第七章中,九莉听到荀桦说老虎櫈时,「脑子里有点什麽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页231),令人莫名其妙,谜底到第八章才揭晓:原来荀桦在电车上对她性骚扰,使九莉感到坐「老虎櫈」的滋味(页246)。九莉的灵感,一开始总以不安丶恐惧等形式呈现。题为《小团圆》,貌似温馨喜剧,实为作者最鬼气森森之作。书一起首描述九莉的房间,便说窗台小台灯映於清晨海面,「不知怎麽有一种妖异的感觉」(页19)。这种妖异感,源於小说丶梦幻与所谓现实的盘缠交错∶ 第一章,探海灯的蓝色光雾像聚光灯般罩着九莉 (页44),营造了一种犹如置身蓝色舞台的不踏实感觉;九莉与邵之雍接吻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演戏(页171);性交时联想到淫书的描述(页174);怀疑一切是梦,醒来後会变成另一个人(页219);邵拉她上床时,忽见五丶六个穿上回教或古希腊服装的女人走在前面(页256);当然还有那头神秘恐怖的木雕鸟(页177),象徵远祖流传下来的性与生殖欲望(页319)。以上例子都在证明,张爱玲要给读者看的,再不是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彷佛大卫林奇(David Lynch)电影中的诡异世界。
张爱玲不需要什麽救赎,她情愿凝视一个虚假得来很俗艳的花花世界,就像冷看一场锣鼓喧天却处处露馅的蹩脚戏,间或扑嗤一笑。存在的虚无感倏然袭来,如滴落於朶云轩信笺上的泪珠般化开——《小团圆》就是这一张陈旧的朶云轩信笺,写满了凄凉的故事,却不知道寄给谁看。
一
2009年7月号的《万象》,刊出了一篇初评《小团圆》,首次考证了书名来历(不是「颠覆大团圆」那麽简单),也分析了小说绵密的笔法。对张爱玲有兴趣的不妨一看。摘錄:
强调「必也正名乎」的张爱玲,早在《红楼梦魇》的自序中已说过有人不懂「张看」这题目,甚至「流言」的一语双关,也「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只是「从来没问过人」。人生的讽刺不会在死後便被豁免,所以「小团圆」也难逃被误解的宿命。
......
虽然「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贾宝玉语),但「小团圆」确实语有所本:它就是民间目连戏的一个出目。
一开始的倒叙法,已告诉读者《小团圆》是部回忆录,然而作者却先後四处反覆知会我们,九莉的记性可能很糟糕。第一处:大考的早上,九莉跟比比说自己「连笔记都记不全」(第16页)。第二处:教务长蜜斯程以往曾跟蕊秋「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还揑着喉咙学九莉说「我忘了」(第23页)。第三处:九莉到防空站工作,却总是忘了记录飞机来的时间(第55页)。第四处:九莉曾先後看过某爱情小说两次,但两次都莫名其妙忘记结局,这时作者写道:「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後来感到失望」(第81页) 。至此我们终於恍然大悟:作者多次说九莉「丢三拉四」,并非要在生理学的层面上,说明九莉大脑中的海马体受损,以致陈述性记忆出现障碍,而是要委婉地告诉读者,九莉往往由於某种心理因素,而下意识地把事情排除於记忆之外。所以第四处不但解释了前三处,更点出一个关乎整部「回忆录」意义的重要事实:九莉的健忘其实指向一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状态及人生处境。读者这时回头一看(如果记得的话),就会明白第一处所谓「连笔记都记不全」,是因为她不喜欢近代史,而不喜欢近代史的理由,就是它太接近政府用来宣传和洗脑的报纸(第45页);而第二处之所以忘了记录时间,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飞机轰炸会有规律,所以便自动排除在意识之外。同一件事的四度藏闪,横跨六十五页而先後照映,正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看不出这窍妙显然是读者自己的问题。
二
我初遇《小团圆》,是今年二月头,在宋以朗先生的家。六十年代初,张曾寓居香港加多利山宋宅,因而与「琅琅」(宋的乳名)日夕相对。四十年後,加多利山依然夹道长满绿叶扶疏的大树,沿着斜路起起伏伏,彷佛一切没变。拜访那天,大厅的旧上海扭条花铁餐桌上摊满文稿,他正拿着一页纸格格大笑。甫见我,便笑着把纸递来:「瞧,这样子直译岂不笑死人?」我匆匆一览,发现是中文小说稿子,却不觉得可笑。宋便提示「把它当法文读」。我试着再看一遍,依然摸不着头脑。他便索性指着其中一句,嘱我再猜。那是某男角说的调情话:「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那是燕山跟九莉说的。原文见《小团圆》,皇冠2009年版,页299。本文所引页号,皆以此版为准。)我心里照着念:“Tu ressembles à une chatte...”当时还不觉怎样,过几秒钟才恍然大悟:“chatte”在法语中既指雌猫,也指女性阴部。只好窘笑道:「读者该不会想到那里去吧?」「将来有法译,岂不笑死人?」他重申。
宋先生这门阅读技艺,的确是我所见最奇的。今天还有谁会眼观中文,心存法语,为一个不存在的译本哈哈大笑呢?趁顽笑旁敲侧击一下,他才耸耸肩淡然说,是《小团圆》手稿复印本。「噢,」非张迷的我虽也有点意外,但一想到是宋宅,就觉得甚麽都理所当然,好比到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漫步,你绝不会惊讶自己与萧邦丶普鲁斯特丶王尔德等是多麽贴近。
(张爱玲很喜欢的一首旧歌,见《小团圆》结尾)
三
张爱玲对世情看得极透,这需要一番深刻因而痛苦的自我观照,而察觉得深的代价往往就是发现得慢,道理就如注疏经籍的学者不可能一目十行。九莉(也是张爱玲)虽善於观察,但她一向都刻意宕後,好使自身与事件间,总能保持安全兼可容反省的距离,於是常显得反应迟缓:如九莉乍闻安竹斯之死(页67)丶赴港时与三姑二婶告别 (页152),她最初都若无其事,後来才嚎啕大哭;又如听到二婶输掉八百块钱时,竟毫无反应,直到回去在公共汽车上,才恍悟她输掉的,正是自己那八百块钱的奖学金(页32)。这不就如好萊坞喜剧常见的“double take”吗?乍听坏消息时,惘若未闻,或给予不当反应,稍後才容色大变,甚至复仇式地反应过火。
九莉一生就是个无休无止的 double take:事件发生时,不是欠缺反应就是反应失准,随着时光流逝,才藉回忆重新认识那在外部世界虽已全然解体,但在内心宇宙仍然不停复现的事件。正因为她当时惘然,事後才要不断追忆——於张爱玲而言,就是写作——来弥补空白。这种延缓反应,本来是普遍经验,文学作品的例子不胜枚举:在普鲁斯特笔下,叙事者由於「反应不合时宜而经常令事件的日历跟情感的日历不相应」(à cause de cet anachronisme qui empêche si souvent le calendrier des faits de coïncider avec celui des sentiments),要待祖母入土後一年有多,才切身感受到她死亡所带来的伤痛(Proust, Sodome et Gomorrhe I);韩退之笔下,则是:「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於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韩愈〈与李翱书〉)当然,最精炼也最易被人忽略的,就是李义山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自来说诗者,都未见点出此句对人性的透彻领会。
九莉(或张爱玲)的心理结构,大概可简化为一组「惘然——回忆——醒觉」三部曲。张爱玲利用《小团圆》的创作来回忆,先通过九莉的眼睛,描摹一个以假乱真的世界——在《色,戒》与《小团圆》都出现的那句「这个人是真爱我的」(页167),其实是微妙的反讽,本不旨在讲「爱」或「不爱」,而在点出女角那种「怀疑是假却情愿当真」的心态,那个「真」字才是画龙点睛——到最後写到她幻灭了,就揭示出一个除了假之外,就似乎本来无一物的「真实」。浮华过後,只剩一个破烂的舞台,尽管依然唱着古代的才子佳人戏,然而黑洞洞的背後,却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这儿所讲的回忆,并不等同一般的回忆:後者像文件夹,只用来抽取资料,前者则是一认知过程,让我们学习丶醒觉,在回眸的一刹那,抓住电光火石间擦身而过的真实;回忆於是便获得一重可能在张爱玲心中也尚未沉淀的神秘意义。在西方文化史中,这意义大概由苏格拉底开始阐明而圆满於奥古斯丁:对希腊哲人来说,「探索与学习都不过是回忆」(Plato, Meno, 81 d:"τὸ γὰρ ζητεῖν ἄρα καὶ τὸ μανθάνειν ανάμνησις ὅλον ἐστίν"),而对那希坡主教而言,回忆的大能是「可畏的东西」(nescio quid horrendum),伟大得令他相信可以遇到永恒,就如他向上帝所宣:「我要越过这被称为回忆的力量,以求走近您,甜蜜的光啊!」(Augustine, Confessions, X:"transibo et hanc vim meam quae memoria vocatur, transibo eam ut pertendam ad te, dulce lumen")。张爱玲当然没把这意义说清,但她凭一种近乎巫的灵性,确实在回忆的光照下看到一个恐怖丶神秘而古老的「那里」。
第七章中,九莉听到荀桦说老虎櫈时,「脑子里有点什麽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页231),令人莫名其妙,谜底到第八章才揭晓:原来荀桦在电车上对她性骚扰,使九莉感到坐「老虎櫈」的滋味(页246)。九莉的灵感,一开始总以不安丶恐惧等形式呈现。题为《小团圆》,貌似温馨喜剧,实为作者最鬼气森森之作。书一起首描述九莉的房间,便说窗台小台灯映於清晨海面,「不知怎麽有一种妖异的感觉」(页19)。这种妖异感,源於小说丶梦幻与所谓现实的盘缠交错∶ 第一章,探海灯的蓝色光雾像聚光灯般罩着九莉 (页44),营造了一种犹如置身蓝色舞台的不踏实感觉;九莉与邵之雍接吻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演戏(页171);性交时联想到淫书的描述(页174);怀疑一切是梦,醒来後会变成另一个人(页219);邵拉她上床时,忽见五丶六个穿上回教或古希腊服装的女人走在前面(页256);当然还有那头神秘恐怖的木雕鸟(页177),象徵远祖流传下来的性与生殖欲望(页319)。以上例子都在证明,张爱玲要给读者看的,再不是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彷佛大卫林奇(David Lynch)电影中的诡异世界。
张爱玲不需要什麽救赎,她情愿凝视一个虚假得来很俗艳的花花世界,就像冷看一场锣鼓喧天却处处露馅的蹩脚戏,间或扑嗤一笑。存在的虚无感倏然袭来,如滴落於朶云轩信笺上的泪珠般化开——《小团圆》就是这一张陈旧的朶云轩信笺,写满了凄凉的故事,却不知道寄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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