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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色,戒》的外語譯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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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日造訪Roland,看到幾本《色,戒》的外語翻譯,包括意大利文版(Maria Gottardo及Monica Morzenti合譯)和法文版(Emmanuelle Péchenart譯),封面如下:




















當日我只粗略翻了一遍,記下幾點有趣發現,算不上什麼評論。臨走時借了回家,未看,但總不能無了期耽擱,唯有分期交貨,是為首期。在討論具體譯文之前,我想先簡述自己對這些譯本的整體看法。首先,沒有譯本是完美的,但瑕疵可分為兩種:一是難以甚至無可避免的,這種排斥翻譯的特質幾乎是所有第一流文學的標記,理由是原作紮根於本身的語言和文化,要翻譯字面意義不難,但要兼顧各種一字雙關的弦外之音和微妙婉曲的語調層次,則任何高手也是難以遊刃有餘的;另一種瑕疵則完全可以避免,但條件當然是要譯者多花點功夫做些調查研究吧。第二點看法,外國讀者儘管能透過譯本欣賞到張愛玲的敍事技巧和人物刻劃,但恐怕沒有福分享受到她那些俏皮好玩的文字細節了--中文的「笑位」在外文版都不見了,其藝術價值上損失之大,肯定遠超過電影《色,戒》在國內被刪掉交歡場面。以下是我當天發現的其中三個翻譯問題,稍後再作補充。

1.一口鐘

《色,戒》原文: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裏,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發福了。
法文版:
Recevant chez elle, Mme Yee n'était pas vêtue de son "clocheton", mais elle trônait toutefois, plantureuse, telle une cloche de temple.
[直譯:易太太在家中接待朋友,沒穿她的「小鐘樓」,但仍舊像廟鐘般端坐,發福了。]
意文版:
Essendo a casa sua, la signora Yi non ha addosso il suo mantello, ma siede comunque impettita come le altre, un po'matronale nel suo sovrappeso.
[直譯:易太太在家,沒穿她的斗篷,但也像其他太太般筆直地端坐,在肥胖中顯出一點婦人的莊重。]
但什麼是「一口鐘」?網上找到的解釋很詳盡:
一种无袖不开衩的长外衣,即斗篷。其形如古乐器的钟,故称。 清 方以智 《通雅·衣服》:“ 周弘正 著绣假鐘,盖今之一口鐘也。凡衣掖下安襬,襞积杀缝,两后裾加之。世有取暖者,或取冰纱映素者,皆略去安襬之上襞,直令四围衣边与后裾之缝相连,如鐘然。”《西游记》第三六回:“那众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偏衫,有的穿着个一口鐘直裰。”《官场现形记》第四三回:“不知从那里拖到一件又破又旧的一口鐘,围在身上,拥抱而卧。” 李劼人 《大波》第一部第一章:“袍子的款式裁缝得很好,腰肢上扎了两道宽褶,一下子就显得细腰之下摆衩撒开,很象一把刚收起的统伞,所以这种袍子又叫做一口钟。”(見漢典)
傳統的一口鐘該是像下圖那樣的,小說中則是那些「黑呢斗篷」(見劇照)。












現在再回頭看看譯本:法文版雖保留了「鐘」的比喻,但那個「小鐘樓」未免太突兀,我懷疑法國讀者是否能聯想到前段的「黑大氅」。至於意文譯者則索性略過「鐘」的意象,這無疑是糟蹋了張愛玲妙手拈來的佳句。老杜說「讀書難字過」,但總不成譯書也難字過吧?我記得英譯也沒把這句處理好,但相比之下,法語本其實最負責任,建議加一個註腳,起碼讓讀者有機會理解何謂「小鐘樓」--儘管註解會影響閱讀的流暢,但有時也是無可奈何的。至於張愛玲自己的英文版中,這句「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是如何表達呢?原來是這樣的:
It has been said in the ancient classics that a woman's ideal posture is "Like a bell when seated;like a pine tree when standing;like a wind when walking; like a bow when sleeping." Mrs. Tai, the hostess, was as firmly set on her chair as a bell even if she didn't have her cloak on.
Mrs. Tai即今本的易太太,「一口鐘」與「坐如鐘」的平行對比沒有了,借「鐘」來取笑她「發福」的一筆也無影無蹤了。中英文本的高下,大概也不用爭論吧?

補訂:

考"cloak"的語源,本是中世紀拉丁語的"clocca"(即「鐘」),後來古法語中解作「斗篷」、「大氅」的"cloque",正因衣物之鐘形而從"clocca"一字引申而出,之後"cloque"又轉變為英語的"cloak"。故"cloak"的本義就是「鐘」,其「象形」式表述正與中國人的「一口鐘」異曲同工。可惜現代法語的"cloque"字已不解斗篷或鐘,而"pèlerine"或"cape"又沒有「鐘」的涵義,反不及英語的"cloak"字那樣跟「鐘」字一脈相承。至於意語的"mantello"則與「鐘」風馬牛不相及,沒法子。但即使用上"cloak"字,也要迂迴曲折地考證一番,才能洞悉它與"bell"的神秘親屬關係,與中文原句相比,張力實在差太遠了。

2.麻姑獻壽


《色,戒》原文:
“昨天是廖太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贏,”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說他們請的客還沒到。我說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我說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噯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大家都笑。

“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
這裡我只講「麻姑獻壽」。法文譯成"Que la Nonne grêlée vous donne longue vie",即「麻臉尼姑賜壽」,未免有點詭異。考諸中國文獻,麻姑約有五個版本:1.十八九歲的美少女,手爪似鳥(《神仙傳》);2.「能著履行水上」,道術高超的婦人,後來為丈夫所殺(《異苑》);3.唐朝放出之宮人,叫黎瓊仙(《太平清話》);4.宋朝建昌人,修道於姑餘山,政和中封真人(《登州府志》);5.後趙石勒時麻秋之女,入仙姑洞修道(《列仙全傳》)。麻姑的真正來歷,看來要她下凡才能揭曉,但可以肯定,從沒有人說過她是「麻臉的」(grêlée)。法國譯者其實採取音譯(Ma-gu/Ma-ku)就非常足夠,實沒必要刻畫無鹽;當然最好是加一個小註,簡介其傳說和音義,那麼讀者便可明白張愛玲如何巧妙地由「麻婆豆腐」引出「麻姑獻壽」了。至於意譯和英譯又如何呢?--都跳過了!「『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整句居然被刪得一乾二淨,幾位譯者碰到這小段時,可能都不約而同唸起周星馳電影的對白:「幻覺嚟嘅啫,你嚇我唔到嘅。」

3.名學者

到目前為止,法譯給我的印象較佳,但後來卻鬧了一個不尋常的笑話。

《色,戒》原文: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其中那句「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法譯是"attribuée à un célèbre logicien des débuts de la République, excellent angliciste",即「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著名邏輯學者說的」。「名學者」忽然變成「著名邏輯學者」,有什麼「邏輯」呢?原來自清末以來,「名學」就被視為「邏輯學」,所以嚴復翻譯J.S. Mill的A System of Logic, Ratiocinative and Inductive,就稱之為《穆勒名學》。諷刺的是,相信很多中國人自己也不知道「名學」的含義,只要Emmanuelle Péchenart的中文水平稍差一點,他就完全可以避免這個小錯誤了。這種軼事確實少見:譯者的錯,居然錯在語文知識太豐富,真令人啼笑皆非。但另一個不可思議之處是,既然他已視「名學者」為"logicien",那麼之前那個"célèbre"(著名)又從何而來呢?

譯書難字過,易字錯,當中的辛酸實不足為外人道。(今天到此為止,下回再續。)

記鄺富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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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他逝世已七十年了,終於被安排重現人間。年初,日本出版的《清末小說通訊》有學者談論他;上月中,崇基學院院長梁元生教授在報紙撰文,又說要尋找他。至於我,則是因緣際會地在百年前的舊相片中跟他遇上--他就是鄺富灼先生(1869-1938),民初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英文部主任,亦是ESWN網主宋以朗(以下將簡稱L)的外祖父。

一.偶遇

上星期我在L家看到宋淇先生寫給錢鍾書先生的信(16/1/1985),其中一段令我非常好奇:

上次錢瑗來舍下,文美〔1〕曾給她看一張歷史性照片,乃彼雙親結婚時所攝,時為1908年,可以說是開新式婚禮之先河,居然有bridesmaids。其父為商務首任英文編輯,茅盾曾在他手下做過短時期,其母則為廣州教會辦之醫學院之首屆醫科畢業生。[......]當時錢瑗看後覺得很有意思,內人允代翻印一張,現附上留念。有時給洋鬼子們看看,我們西化已有很悠久的歷史。


錢鍾書覆信(23/1/1985)時則說:「惠寄照相,乃稀世之珍,大開眼界」。既然L家藏此寶,我豈可失之交臂呢?於是連忙出示宋、錢二信,向L索觀照片。可惜他答一時找不到,唯有等。數日後再上去,老工人亞妹--問她張愛玲是誰,她會答「是吃隔夜麵包那個」--已把那張一百年前拍攝的照片放在桌上,還熱心向我介紹相片中人。

照片正面:左起二、三為鄺富灼夫婦

照片背面

錢鍾書覆信


注:

〔1〕文美,即鄺文美女士,宋淇太太。

二.回首

余觉立身之道,有三要素焉。其一为努力服务,其次为注重卫生,勤于体操,使身心康健以便于任大事,再次则吾人于执业之余,还有其他活动,以舒身心 之惫乏,而不宜斤斤计较于图利之道也。--鄺富灼,《六十年之回顧》


今天認識鄺先生的人,應該跟知道西籍收藏家宋春舫先生(L的祖父)的人一樣少,但無容置疑,他們都是中國百年前溝通中西文化的代表人物,與還看今朝的ESWN可謂殊途同歸。要認識鄺先生,我們不妨從梁教授的尋人啟事開始:
我在此.未圓湖畔﹕尋找鄺富灼

文章日期:2008年2月15日

【明報專訊】我手頭有一個剛開展的研究計劃,就叫「尋找鄺富灼」,英文是Finding Fong Foo Sac,靈感來自一齣辛康納利主演的電影Finding Forester。Fong Foo Sac是誰?他的中文名字是鄺富灼。1869年出生於廣東台山,但十三歲就追隨鄉人到美國謀生。故此有個台山話的英文名字Fong Foo Sac。像許多十九世紀末出國華工一樣,鄺富灼初到美國時,就在三藩市及薩克利緬度的唐人街中找生活。但他的人生歷程和際遇卻與許多早期移民美國的華工(豬仔/苦力)及商人都不同。鄺富灼在美國二十餘年,可以說是一個「衝出唐人街」的奮鬥經過,以及如何融入主流社會的過程。這是我對鄺氏生平有興趣的第一點。

鄺富灼和孫中山同年出生,同在廣東的僑鄉成長,也同在少年時候離開家鄉出國,不過後來的境遇則各有不同。鄺富灼十三歲離鄉,到了舊金山後,他在兩個華埠(三藩市和薩克利緬度)那裏打工、讀夜校。最後受到一位中國牧師的幫助,信了基督教,並且參加了救世軍,從事宣教活動。這樣的經歷,在當時華人移民中並不常見。

鄺富灼在救世軍中服務多年,並且接受宣教訓練;由於勤奮向學,被擢升為書記,成為三藩市救世軍一名積極分子,更是該會華人分部的創始人。1897年,鄺氏在救世軍工作了八年之後,得到救世軍的資助進入洛杉磯東部的克萊蒙(Claremont)的盤馬奈學院(Pomona College)攻讀大學課程,得到接受美國高等教育的機會。由於我的兩個兒子皆在克萊蒙念大學,故此對鄺富灼的故事也特別留意。鄺富灼在盤馬奈學院讀書的日子並不如意,一方面他要一邊讀書一邊做工來維持生活,另一方面他卻又因辛勞過度得到了肺結核病,以致需要停學一年休息,幸而最後恢復了健康,並且繼續學業。1902年他從盤馬奈學院轉學到柏克萊加州大學,修讀英國文學,至1905年取得文學士學位畢業。隨後他獲得獎學金再到美國東部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深造,主修文學和教育,於1906年取得碩士學位。其後因為有機會和當時中國駐美大使梁誠一席交談,得到梁誠推薦任兩廣方言學堂教習,便結束海外二十四年的漂泊生涯,決定於1907年返國。

鄺富灼回國後,怎樣重新適應中國社會和文化,又如何利用他在美國學來的知識與經驗去為中國謀求改良和變革?這是我對鄺氏後半生的關注所在。鄺富灼在回國後即參加北京1907年舉行的留學生考試,中式第三名進士,授職郵傳部。但鄺氏無意官場,翌年返鄉,迎娶基督徒林憐恩醫生為妻。婚後移居上海,應上海商務印書館之聘,主理編譯部工作,負責英文書總編輯之職。這是鄺富灼下半生的精力投注的地方。在民國時期,他所編著的英文課本為中國學校普遍應用,而譯出來的外國作品也對五四以後的年輕一代有很大的影響。

鄺氏生平資料並不詳盡,但據我所知,尚有不少親朋戚友,散佈全球。所以我想借此一角,尋找鄺氏親友後人,助我重構鄺氏人生一臂之力。新年伊始,是所願也。

[梁元生 歷史學者、中文大學崇基學院院長]

但鄺先生在美國的詳細情況是怎樣呢?我們不妨請他現身說法吧。以下我將從其自述之作《六十年之回顧》中節錄一些軼事,希望能夠讓大家看看當年一位知識份子那自強不息的精神,實事求是的態度,及捨己忘私的情操。

童年
他長於農家,生活清貧。據他自述,幼年教育是這樣的:
余八岁入村墊,肄业四年,毕四书,五经亦习一二,顾日后则遗忘殆尽矣。记在塾时,师甚严厉,学生不成诵者,以朱涂面示罚,余罹此刑,不 止一次也。又忆一日,师以事他往,嘱吾辈静坐念书,吾辈待其去后,即喧哗游戏恣意耍乐,不意师忽回,睹吾辈状,大怒,遍挞吾侪,在塾之事,今尚能历历记忆 者,以此为著。


出國
他半農半讀,到十二歲便決定到美國工作。臨行時祖母的叮囑,證諸鄺先生以後的經歷,實在意味深長:
余遂于一八八一年(光绪七年)冬季,偕同行者十六人,离别乡井,向香港出发,临行时,祖母尚健在,祖母倚闾嘱以慎择良友一语,言犹在耳,惟余白美返时,二老已不可复见矣。

香港
他途經香港時,有以下經歷:
自余家至香港,今只需二十四小时,当时则需五日之久。海中遇风,船颠簸不已,余等皆大窘,既抵香港,始悉年內无船开行,同人因废然作回家度 岁计,新正始再往港。小住数天,同行中有一童子,年与余相若,同人俱外出,吾与童子,特以年幼奉命留店中,待诸长者去后,吾二人亦潜出游睹,余少见世面, 即本邑县城亦罕至,今骤见香港之繁盛,惊奇不已,终曰走览,不觉倦乏,见两妇衣长裙,雪白之脸,蔽以黑纱,深以为异。又在市中,见摊上售物如糖,购而食之,方悟为西人所用之酵团,寻又见零售劈橘,每片取价一文,余衣袋适有一钱,乃掷诸摊上,取橘一片,置入口中,迨摊主执钱细视,曰,此铅钱耳,余大窘,幸 同行之童,为余代出其值,始得解围,当日之村鲁情形,今日回想,犹不禁哑然失笑也。

抵美
華工所受到的美式歡迎:
船抵三藩市(俗称金山大埠),同行长者,示余坐行李货车之顶,往中国市(此为金山埠华人聚店之街)。余初见街上电车往来,心大奇之,时美人之不肖者,见华工联贳入,竞持洋葱 向余辈投掷,此等侮辱,即为余登新大陆,所受之欢迎也。

當時美國政府抵制華工,鄺被迫匿於地室:
当时市政府见华人纷至沓来,而法令又未便施行,为消极之抵制计,乃下令限制每家住户,不得超过一定人数,违者处罚,余因此不敢明居室中,匿于地室数日,其后余转往撤加缅度sacramonts(粵人称之曰二埠以其繁盛及华侨之多仅亚于金山也),投吾叔,吾叔业菜贩,为我介绍,入一美人家当执农之役,每星期得工值金币一元。

鄺曾經在The Chinese Abroad, Their Position and Protection一書的前言中說過:For was I not spat upon, kicked, stoned, and forced to run for my life time and again just because I was a Chinese?下筆之沉重,足抵一部華工血淚史。

進德修業
鄺不久便誤交損友:
余叔虽不学,然知英语可为余进身之益,因命余就中国市纲纪慎(按此为撤加缅度之中国市)教会设立之学校读夜班。余是时年方幼,不经世故,交 友不辨损益,不久遂为恶友所诱惑,习染赌博,并嗜观戏剧,对于学业日渐懈怠,终且辍读矣,而积蓄亦尽罄。此事为余叔所闻,乃向余大加申斥,复命余入夜校肄业。

幸遇良師,扶反正道,亦開始接觸基督教:
时校中之新任教师为陈才,与余初面,即垂青眼,对余百般诱掖,导余于正轨,使余感愧不已。初余不知基督教道,在舟中时,已习闻诽谤教会之言,先入余 心,故余之肄业于该校,纯为英文起见,而对于教会,则抱与我无涉之态度,比与陈君善,受其热诚之感化,余向之成见,始渐消融。同时校中同学之德行,复与余 以良好之印象,余既日与端人相处,久之受其熏陶,颇有向道之意,然胸中犹徘徊万端,不能骤决,则以向日习染,根深蒂固,一时未易排除,且环顾父母亲友,俱 非教徒,苟余一旦进教,彼辈势将与余脱离关系,即余亦常自问,余家敬神拜祖,历代相传如此,苟余皈依基督教,必将与家人背道而驰,诚使基督教之道,能永久 可恃,则亦无他,否则余损失之巨,宁堪设想乎。因是疑虑,顾每与信徒辩论,又终为其道所说服,余之思潮,由是起伏不已,踌躇而莫能决。

自十五至十九歲,他一直寄居教會公所,受益友善士所薰陶;雖然工資微薄,亦不忘寄錢回家鄉:
陈君授余中文与圣道,待余诚恳如家人。西妇加 凌敦Carrington氏,亦刮目相待,授余英文及初等科学,当日所之生理学,天路历程,斐洲游记等书,俱深入余脑中,至今不能忘。每星期加入学道会一 次,按例作学友,如是者半载,即蒙教会为余施洗,而成正式教友,同时余仍执役于人家不辍,所得工资虽不丰,然余能衣食俭约,节省金钱,寄回家中,付还来美 时所贷之旅费,补助家用之不敷,即吾兄之完姻,亦藉余之力焉。

救世軍
鄺加入了救世軍,幫忙宣道,但到處受人侮辱,甚至險遭襲擊:
救世军之至西方也,此次原为创见,居民不明其用意,所往视为怪物,无赖之徒,从而揶揄之,百方侮弄,阻其进行,但彼中人漠不为动。其时各派 教会中人,亦因未明其旨趣,讥为无理取闹,自招凌辱,用是彼等所处之地位,其窘苦之状,可想见矣。

该军每聚集时亦嘱余作证,因此而受人之笑骂凌辱,不可胜数,以余为华人,所遭较之西士为尤苦,然余始终不以此为意。

余到各处传道,因余为华人,受人攻击特甚,加以当时太平洋岸一带地方,排斥华工激烈异常,华人无不在危险中。一夕,余独行于路上,突来一壮 夫,向余猛击,余固不敌,又不能逃,正当千钧一发之时,适有一西女士至,见状大抱不平,与之理论,余始得脱难,否则余即不丧命,亦必残废矣。一日余道经一 棒球场,群童见余。即向余追逐,幸余奔入一西女士家中,始告无事。又一日,美国工人大开会议谋抵制华工之策,余方自外归寓,有童子数人睹余,立欲向余包 围,余急走避,彼等亦紧紧迫迫,迨将逼近之际,余见势色不佳,乃掣出身畔小刀示威,彼等始不敢近,然犹遥作恐吓之状,视余抵家门始已。又一次,余至塔哥买 城传道,其时当地之人,已尽逐华人他徙,余之同伴,犹不知余已入险地也,而以为余过此传道一两天,或不致有意外,然余则颇用惴惶不安,是夜余辈方会议间, 突闻门外喧嚷之声不绝,同伴悟为寻衅者之来,乃急着余易装出走,投一友人家,既而友人犹以为未稳妥,复引余跋涉长途至一海湾,在一船上过宿,事后闻人言, 则是夜门外果聚数百人,盖皆欲得余甘心者也。

鄺乘閒進修,成為書記,交往者多有識之士,自此學問大進:
既而余见救世军对于向华侨传道之计划,迄未见实行,颇以留待军中为无聊。乃储蓄意舍去,欲就商业学校,专习“速写 法”及“打字”焉,余以此意陈诸该营长官,并求许余暂离军籍,长官初不允,以为余既有工作,则何用学问为,及见余立志坚决,始可余之请,于是余乃实践余之 志愿,入校数月便毕业。当余求学之时,每曰课余仍如前之工作,赖此以自给。余学艺既成,仍返军中,但不复操烹饪之役,而充书记矣,旋又升为太平洋岸某大佐之书。

余居此任有四五年,在此时期内,余之学业大进,盖每曰所与接触之人,莫不为知识阶级中人,耳所闻者,多为文雅之英语,同时常识亦渐广博,复以当时余有一少年 同事者,为余之金石交,时以进德修业之言相勉励,再则,余于公务之余,暇晷颇多,足资余自修之用,总之,余当时所交之友,及所观察之事物,在在皆可以促进 余知识者也。在此期内,余尝侧身于文艺界,为某文学会员,藉是得探讨古籍,获益良多,余亦尝致力于研究救世军之组织法及管理法。

大學
他決心要讀大學,半工讀也不辭勞苦,結果有志者事竟成:
自斯时起,余常觉有更求精造学问之必要,而希冀能入大学肄业,以偿私愿,夫余既有恒业,而犹欲求学者,则以余关怀祖国一念之所动也。余年事 渐长,益觉国事之重要,然念苟碌碌无所长。则曷能为力于国家乎,故余亟欲饱学后方归国,否则宁终老于异域耳。

一八九七年,余以事至加利福尼亚省南部,遇一友人,余告以求学之志,斯友为有心人,后竟为余谋成厥志,余返金山大埠后,友往见盘马奈大学校长,陈述余之愿,及余贫乏之境况,未几该校长适以事至金山大埠,即 来访余,余告以余之多年储蓄,仅得三百金而已,渠谓此数已足为入学之用。余复告以余之半工读计划,渠亦赞成,并促余作速赴校,于是余辞退救世军之职,而入 盘马奈大学为预科生矣。初,余在金山大埠认识之人闻余入大学肄业,均笑余之非计,而欲阻止余之进行,盖当时一般人之心目中,不知有所谓大学教育,况余以有 恒业之人而为此,则更令彼等百思莫解也。

余每日课余,即为人洒扫居室,或打字,或当侍者等役,藉博其微小工值,每届暑期,则往乡间任摘果之劳,凡此种种,皆为金钱起见,至工作之如何卑贱如何劳苦,则非余所欲计较者也。

余因过事劳动,而营养又不足,康健遂互不保。经医生之督促,余乃停学,并在山上一帐幕内逸居,以小休养。期年,余之康健已完全恢复,遂返校 继续求学,四年预科学程,倏忽已满,而升入正科一年级,计余在盘马奈大学肄业凡五年,在此期内,友人时与余以助力,其拳拳意,实余毕生所不能忘者也。余在 盘马奈大学一年级肄毕,即转入加利福尼亚省立大学二年级,三年后,获文学士位,时为一千九百O五年也。

在大学之末年,余服务于校内青年会之 执行委员会,兼充书记之职,自兹起,余之交游渐广,余既毕业于加省大学,同时复得免费学额,乃往纽约入哥伦比亚大学,专攻文学及教育学,学年终,余获文学 硕士及教育学硕士二衔。

回國
回國後一年,他任教於方言學堂,之後通過考試得文學進士銜,卻棄官不仕,入商務印書館:
一九O七年秋,(光绪卅三年),余晋京应留学生试,获文学进士衔,清廷旋以邮传部某职见委,余接事未几即弃去,盖余私念,时国內方缺乏英文人才,苟余回粵任教席者,以已之资格沦,尚可出人头地,固胜于浮沉无定之宦海也。会商务印书馆颜骏人博士辞职,聘余继其位为英文部主任,正投余之所好,良以余夙主张实事求是,不尚浮华虚誉,文墨生涯,正合余之志。


以上所記,主要關於鄺先生留美時期,回國後的生涯,可參考其自述全文。

三.奇聞

網上找尋鄺先生資料時,竟給我意外發現了連宋以朗自己也不知道的「身世大秘密」!國內學人楊揚在去年的《華東師範大學學報》中發表了一篇文章,名為《哈佛所見Fong F. See材料》,網上看到的摘要使我大為震驚,原文如下:
摘  要:

在20世纪介绍中国文化的英文期刊中,经常出版的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是“Fang F.Sec”。“Fang F.Sec”是谁呢?记得《文汇读书周报》上曾见到过复旦大学周振鹤教授的文章,谈到“Fang F.See”的中文名字。可是,当时自己是随手翻阅,看过没有再做记录,但在哈佛图书馆的英文期刊中屡屡见有“Fang F.See”这个名字,就开始留意起来。从文章所谈内容,有不少是与商务印书馆和当时中国的印刷出版有关,我猜想这位“Fang F.Sec”大概是商务印书馆英文部主任邝富灼(1869~1938)。后来果然在几处英文杂志上见到“Fang F.See”旁标有中文:邝富灼。这证实了我的猜想。而且,英文期刊中,有时不知道是不是排印错误,经常会出版“Fang F.Sec”的文章和介绍他的文章,对照文章内容,我想这“Fang F.Sec”应该就是邝富灼。将“邝富灼”和“Fang F.Sec”输入Google及Baidu搜索,有一些收获。英文的收获,是李欧梵教授在2005年5月15日《亚洲周刊》上刊发的在北京大学的演讲,其中说到自己的母亲就是邝富灼的女儿。[第一段]

那麼李歐梵和宋以朗豈不是表兄弟?!但記得宋淇在信中提及李歐梵時,並沒說過與他有任何親戚關係,如28/4/1982寄給錢鍾書的信有云:「李歐梵最近為芝加哥大學挖去,原隨費正清讀中國現代史,近改修現代文學,人天份極高,文字亦瀟灑,尚有待進一步苦修方可成大器。」僅此而已。

我大感不解,即刻致電宋:「李歐梵是你的表兄嗎?」L說:「你講笑!」然後他告訴我外祖父有四個女兒,最小的是他母親,另外三位沒一個嫁給姓李的......嚴肅的學報論文摘要,難道信口開河?大家都想不通,只好說要找那期的《亞洲周刊》查看。但今天當我再上網翻查鄺先生資料時,終於發現答案。相信誤會的源頭,就是宋自己在2005年寫的文章Memories of The Chinese Elders,即楊揚所謂「英文的收穫」。文中,宋首先引述2005年5月15日《亞洲周刊》中李歐梵的文章片段,之後再引用外公寫及抗戰時期的書信--楊揚可能英語水平有限,所以便張冠李戴,把宋公子外祖父當成是李歐梵的了。論文摘要居然有此幻海奇情,也可謂中國學術界的奇葩。

3/3/2008補記:

1.承上海Vivo兄電郵楊揚的《哈佛所見Fong F. See材料》全文,發現以上摘要內容正是內文的第一段。文末有作者簡介:「杨扬(1963— ) ,男,浙江余杭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建議楊揚要引用英文材料時,務必請人審閱一下,以免名譽掃地。

2.掬香齋主人剛電郵給我鄺先生的藏書票:




參考文章:

鄺富灼,《六十年之回顧》

Roland Soong, Memories of The Chinese Elders

張英,《淺談張元濟和鄺富灼》,收錄於2008.1.1《清末小說通訊》第88期

梁元生,《求索东西天地间──近代东亚知识分子的困惑与追寻:以韩国尹致昊、南洋辜鸿铭、中国邝富灼为例》

G. Bernard Noble, The Chinese Abroad, Their Position and Protection. by Harley Farnsworth MacNair; V. K.Wellington Koo; Fong F. Sec. Shanghai.

倒影--我在宋家的異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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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偶一有空,就上Roland少爺的家看吳興華寫給宋淇的信。我因為用了一種叫「空潭印月」的閱讀法,所以看得很慢,很慢。是怎樣呢?我坐在五六十年代的洋房大廳之中,聆聽墨水的流動,呼吸信箋的餘香,只要面前那綠油油的陽台偶爾泛起一陣風,紙上行將漫滅的文字便會幻作七彩繽紛的蝴蝶,一路送我回六七十年前的燕京去。本來是隔着不可橫越的洪流,他只能遙遙地向我拈花微笑,現在我們倆竟能面對面四目交投,彷彿再沒有那模糊的銅鏡了。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彼此見到的依然是倒影,永恆的倒影。

是世界變得太快,還是我們太慢?上周末才約了朋友在新世紀廣場Delifrance會合,昨天約Birgit在同一地點,竟發現Delifrance已消失了,真是滄海桑田。世界似乎快得連慨歎也是多餘的,於是我們便若無其事上宋公子的家去。看了幾小時的信,靈魂已在四五十年代飄蕩,可沉重的肉身還是滯留在2007年12月5日,畢竟也會餓的,便順理成章叫外賣來(謝謝玲姐的勞動)。午餐是大家樂燒味飯盒,Birgit則吃麵包,大家胡亂聊了一個多小時,興酣耳熱,彷彿又重返現世了。

其中Roland少爺講起時事,我認為值得一記,因為他在自己的blog很少會如此直接發表意見。那段話與最近的「陳、葉之爭」有關,他說:「你看補選翌日,各報章皆大篇幅報道,唯獨《東方》卻無聲無息,對兩位太太都不加什麼褒貶,你們知道原因嗎?因為《東方》是『親中』的......」然後便神秘地笑一笑。我問:「既然如此,不是該捧葉劉嗎?」宋答:「其實《東方》的『親中』,主要是『親中國』而非『親中共』,他們愛的是中國,不是共產黨。因為葉、陳二人是『港英餘孽』,所以《東方》對兩者都同樣討厭,故不予大篇幅報道。又例如李柱銘,為什麼要罵他罵得那麼凶呢?因為他也是『港英餘孽』(我們都笑了)。人們[以前]要是罵李鵬為烏龜倒沒所謂,但你去找美國佬就大件事了,愛國的《東方》自然就要起而攻之。事實上,要了解《東方》的立場並不容易。很多人沒留心,它報道過很多國內貪官污吏的醜聞,十分關注大陸狀況,連《蘋果》也沒有它那麼詳細。但你一定要看它的評論專欄,才可確知它的立場。很多人以為親中便一定是親中共,其實不然。」對此,我實在沒什麼意見,因為我基本上不看報紙,更遑論要看得那麼仔細了。宋又說:「我看報紙,根本不理會新聞內容,我只留意不同報章如何報道同一件事,看他們為什麼會寫出那麼多不同版本,這最有趣,反而內容本身並不重要。」我笑着對Birgit說:「宋公子真像胡適,胡適也是對《紅樓夢》的內容沒興趣,卻對《紅樓夢》的考證有興趣。」

少爺又談及「公信力」。他說自己的blog沒有「公信力」可言,因為他只是翻譯或引述其他媒體的資料,你可以看看他的分析是否insightful,但不能說他有或沒有公信力。對此,我也沒什麼意見。我其實不知道何謂「公信力」,是一堆調查數字嗎?反正全世界都有其立場,不同媒體都會建基於自己的利益,以及它對世事所作的種種頑固假設,而作出五花八門的報道,試問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或許再根本一點去問:一開始,我為什麼要接收你這些肯定帶着木馬程式的檔案?我不看報紙不聽新聞,不也是運作正常嗎?當然,我是說我自己而已,我沒有說報紙無用。話說回來,除非能像宋公子般仔細比較及分析,否則普通讀者根本無由知道媒體所展示的「事實」究竟染了多少主觀色彩。但說到底,現實本來就是集體潛意識的「倒影」,似乎就如Jung所說:"It not only seems so, it simply is so, that the archetype fulfils itself not only psychically in the individual, but also objectively outside the individual." (Answer to Job, VII, translated by R.F.C. Hull)世上真有獨立於我們心靈的「客觀事實」去讓媒體報道嗎?

「空潭印月」其實是一種神操(spiritual exercise),習之既久,就能游刃於物,不滯於事。打個比喻,人一呱呱落地就被裝上一套軟件,再隨年月自動從世界下載很多檔案,於是便發展出一特定的思維與反應模式。人之所以有煩惱,就是因為世界轉得太快了,自己的程式不是運行得太慢,就是陳舊得無法再執行任務,有時甚至完全癱瘓。人生一切問題的根本,就在於你面對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時,腦中卻只得一兩個out到無倫的程式,怎會不捉襟見肘舉步為艱呢?「空潭印月」的好處,就是令你沒有一個代表所謂「我」的程式,但卻助你在不同處境中自動--即無意識地--運轉最恰當的程式,於是你的人生便會run得格外暢順,這就是所謂「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練「空潭印月」時有一徵象,就是心物合一,奇蹟與日常混然不分。我現在嘗試舉幾個例子說明。

吳興華曾在信中提及「Housman引Milton的詩」,但他沒有說明是什麼詩,大概是吳、宋二人早討論過的,所以不必解釋。可是你身為六十年後的局外人,怎能猜到是什麼詩?我當時一見此句,腦海便自動浮現出宋淇書櫃中的一冊Housman傳記,趕快拿來翻閱,從目錄中略加推敲,不消幾分鐘,果然便給我找到那句「Housman引Milton的詩」了。是巧合嗎?之後,我又想借Housman的詩集,問宋公子,他說不知哪兒有,我腦海中又立即浮現出一個位置--是臥室書架最低的一兩層(當然,我得承認自己十個月前曾瀏覽過他的書架)。書架前有一張長檯,底下是幾箱雜物,於是我們便搬開雜物,鑽到陰暗的檯底拿手電筒尋寶。看了一遍也找不着,宋忽然見到一本名字模糊不清的書,便隨手抽出來橫放於地。大家知道是什麼書嗎?那不是Housman詩集,而是一部莎劇中譯本,名為《亨利四世》。封面雖沒有譯者名字,但我肯定那就是吳興華唯一的莎劇譯作,翻開一看果然就見到他的名字。那兒少說也有幾十本書,但偏偏就只是這本應手而出,這又是巧合嗎?結果Housman也給我找到了,但論震撼程度,自然是遠遜於那部從天而降的《亨利四世》了。昨天,我又向宋借他爸爸與張芝聯(宋、吳二人的燕京同窗好友)的書信,看看有沒有提及吳的軼事。不久宋公子便找來一膠盒的信,說這些就是了,但內容可能沒什麼特別。我本來也不寄予厚望,但其中一疊宋淇給張芝聯的信,卻令我眼前一亮。原來信上有好幾行字都被人用鉛筆劃了線,而劃下的內容竟然完全是關於吳興華的!我問宋是否他劃的,他說不,也不知是誰劃的。但當時我實在覺得無比震撼:彷彿有人在幾十年前已知道我今天的心意,更預先為我仔細地打了記號,以防我看漏眼!這難道又是巧合?

當年韓愈默禱,誠開衡山之雲,應該就是這種心物同步的奇特現象了。其實只要我們不再拘泥於一個款式過時兼功能殘缺的所謂「自我」,大家自然就會看到奇蹟中的尋常,或尋常中的奇蹟。現實,本來就是這麼一個超現實的倒影。

吳興華重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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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公子在The Archivist's Report (11/10/2007)寫道

I am also filing the letters between my father Stephen Soong and his other friends. Among others, there are letters exchanged with Qian Zhongshu (錢鍾書), Fu Lei (傅雷) and Wu Xinghua (吳興華). Here is a sample of the handwriting of the former.
可能很多人會問:誰是吳興華?居然與錢鍾書、傅雷並駕齊驅?張愛玲在《語錄》中說:「這首詩顯然模仿梁文星的作品,有如猴子穿着人的衣服,又像又不像。」當中的梁文星其實就是吳興華宋公子之所以刻意提及這個人,我猜大概與我有點關係。話說2005年底,我曾電郵詢問當時素未謀面的宋公子,家中是否保留了他祖父的古書及吳興華的書信手稿。對,我問的正是吳興華,不是張愛玲或錢鍾書--後兩者還用問嗎?當時他的答案是:「從沒聽過這名字,爸爸也不曾提起。」後來我們見面,我又再死纏爛打追問,還帶了宋淇先生的《更上一層樓》赴會,翻開書中提到吳興華的段落給宋公子過目。直到今天,當我看到The Archivist's Report時,終於有種沉冤得雪的暢快。幾年前曾寫過一篇文,現在不妨張貼出來,算是聊勝於無的簡介吧。

被遺忘了半世紀的吳興華,終於重見天日? 四月十日,當我在明報專欄看到陳子善談及《吳興華詩文集》的出版時,確實抱此幻想。紀曉嵐《灤陽消夏錄》中有一個故事﹕話說顧俠君刻成元詩選後,他家中一個小孩忽舉手指著門外說﹕「有衣冠者數百人,望門跪拜。」那大概是些生前寂寞、死蕭條的無名詩人銜感表彰之德於九泉吧 ?在現代的社會,作家滿街走,學者多如狗,大家都挾「最先進的生產力」災梨禍棗,而讀者亦似乎不理好醜,照單全收。試問還有多少像顧俠君的有心人願意剔抉幽沉呢 ? 又有多少讀者能像杜甫般「不薄今人愛古人」呢 ?

吳興華(1921-1966),筆名梁文星,浙江杭州人,少有神童之譽。他未到二十歲,已無師自通了法、德、意和拉丁語,且博覽群書,過目成誦。將他和錢鍾書相提並論的,除了夏志清,還有翻譯家、紅學家宋淇。他的才學如何超卓呢 ? 我只舉兩件軼事說明。有一天,吳興華到圖書館借十本書,但館員不許,只限借三本。於是他便把書都帶到書庫裏看,竟趕及於閉館前閱畢十書歸還,並闇記其主要內容。另一次,有美國教授在黑板上抄錄了一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吳當場便指出他把某行某字的 d誤寫為ed,令本來十個音一行的詩句變成十一個音。可惜像他這樣的一個天才,卻在文革中胡裡胡塗地死去,而世人亦從此把他忘掉。

也許天賦異稟的人,不是命途多舛,就是不享壽終。他們只是一顆流星,不論如何燦爛,也要在瞬間歸於寂寥,而擾擾群生,則仍在下土夢夢蠢動,從未想過要抬頭看真星河間的異彩。當我得悉《吳興華詩文集》已問世後,便立刻遍訪港九大小書店,得來的答案,竟都是淡淡的一句﹕「沒有購入這書。」看來這部文集的命運,也將和其作者一樣,要永恒地在星空的盡頭沉寂下去。


今天我當然已購得此書了。哪兒還可買到?據我所知,佐敦喜耀還剩下一套,欲購從速。

宋公子與他的Auntie Eil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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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小時的短講,笑中有淚,數十年的掌故,拍手旋空。我說的,自然是幾天前宋公子在港大的張愛玲講座。我不算張迷,若由其他人主講,除非我患失眠,否則打死不去。但宋公子當然例外,只因他天生調皮,保證精彩,結果確實沒令我失望。宋家與張愛玲,大半生各自奔波,聚少離多,但數十年來魚雁不絕,噓寒問暖,談文論藝,既相濡以沫,又相忘江湖。半世紀煙雲般的往事,分離聚首暖在心頭如酒,都在短箋零墨中歷歷在目,可惜一晃眼,我們依然是在平庸而可憎的二零零七年。

難得宋公子演說,我居然可耻地遲了十五分鐘。來到時驚見連門口也擠得水洩不通,若非之前得小貝勒橫刀奪座,恐怕我要像船山先生般用望遠鏡才可看到投影片了。講座什麼都好,就是覺得聽眾太拘謹了一點點,似乎不怎麼賞識到宋公子渾然天成的俏皮話。例如他語帶調侃地說張愛玲連寫幾封信給宋淇,宋卻闊佬懶理,「我爸爸三數天後才施施然覆信」,或提及張如何對宋言聽計從,甚至把宋的說話搬字過紙等,句句都在有意無意間戲謔一代傳奇,但全場聽眾就是沒有人識笑!故事教訓自然是「世上沒有免費的臥室」:Auntie Eileen令頑童慘變廳長,五十年後終於也得啼笑皆非地付出代價。這一丁點無傷大雅的冷水,當然是潑不醒如癡如醉的張迷的。

聽着宋公子的另類品評,我又不期然想起一些對張的怪雞月旦,這次主講的則是錢鍾書。根據安迪的《我與錢鍾書先生的短暫交往》,錢老是如此評論張愛玲的:

對張愛玲,錢先生很不以為然。我說他在美國回答水晶的提問時,曾夸過張愛玲。錢先生說: 「不過是應酬。那人是捧張愛玲的。」楊先生在一旁說:「勸他不要亂說話,以免被別人作為引証。」錢先生說無所謂。又說到張愛玲的祖父張佩倫,是李鴻章的女 婿,打了敗仗回來,李鴻章的女兒寫了兩首詩:「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錢先生一邊念一邊還用雙手做著眼淚汪汪的樣子。
但我記得四年前《明報》曾轉載過安迪一篇叫《兩謁錢鍾書先生》的文章,除了上述一段外,當中錢老甚至對張評頭品足一番,大意是說她近視眼又不載眼鏡,經常奇裝異服,反不及蘇青爽直。像錢鍾書這類口舌招尤「無所謂」的人,我們當然不可能期待他對張會有什麼好話。

張迷去這講座,大概要知道張愛玲的神話,但我這個八卦的非張迷有點不同,我主要想聽聽Auntie Eileen的趣事,甚至不懷好意地要看看矢志復仇的頑童會否有「佛洛依德式甩嘴」(Freudian slip)。儘管快人快語的宋公子向來都堅稱自己對這位auntie沒什麼特殊感情,也不清楚其小說的來龍去脈,但一提及張在晚年曾稱讚Roland是好名字時,卻彷彿小孩受到長輩誇獎般揚揚得意,足見他對Auntie Eileen到底還是在意的。記得宋公子在講座中說:「爸爸曾跟我說過,假如他們兩人先她而去,『那麼Auntie Eileen就要靠你了』。」這種至死不渝的情誼的確令我很感動,而今天當我看到宋公子這樣寫時,卻隱隱有些不安:
I have not informed them yet, but I am leaning towards depositing the archival materials at their university on account of these happenings (since nobody has even bothered to contact me at all).
我不是張迷,其遺物花落誰家我實在毫無興趣,但請宋公子容許我直言無諱地提出兩大反對理由。首先,張愛玲身為一位廣受景仰及愛戴的作家,即使是寫在廢紙上信封底的吉光片羽,往往都能為普通讀者的苦悶人生帶來不無小補的樂趣,如果把這些貫注着Auntie Eileen靈魂的珍貴手稿都捐給大學,豈不是讓它們統統淪為文學系研究生的論文悶註腳?試問外人還有誰可以接觸到這些性靈文字?事實就是:在這個乏善足陳的年代,我們寧願要一位天才的唾餘殘句,也不希罕十打庸人的研究報告。所以我建議宋公子找幾位值得信任,有閒情又沒私心的人,把全部手稿認真整理一遍--如果你對照一下錢鍾書的手稿,便會知道張愛玲的字體其實是多麼可愛地清晰--再把可公開的全部掃瞄上網,略加註解,任所有人免費閱讀,那麼全世界的讀者(無論是張迷或非張迷)及文學研究者都會向你鞠躬致敬,而Auntie Eileen泉下有知,也會高興自己的片言隻字竟能如此得到世人的重視。

第二個理由,也許是更重要的理由:無論生前死後,Auntie Eileen和宋家的帳都是算不清的,也不願乾淨俐落地算清,所以才會半世人即使分隔西東,也依然莫失莫忘不離不棄。其實一開始,你們就註定活在同一個生命漩渦之中,Auntie Eileen當年選擇住在宋家,今日亦然,直到永遠。這是大家都覺得合情合理的,大概也是一眾張迷樂意看到的不無傷感的小團圓吧?哪怕只是你書桌下的一個平凡破紙盒,也勝過要回到那所令她難堪的大學: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窘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 (《我看蘇青》)

如果還嫌不夠清楚的話,再看這段: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游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着,心裡很不情願的,認為是糟蹋時間。 (《我看蘇青》)
如果還嫌未夠說服力的話,請看這封由小貝勒逐字逐句有血有淚地打出來的《張愛玲致華府英國大使館函》,你便會知道人文港大當年究竟有多「重視」張愛玲這位高才生了[註1]

以下為我與香港大學糾葛始末。我......在一九三九年進入香港大學就讀。一九四一年時,我以二年級成績最佳獲何東(信上 Ho Tung 應指何福 Ho Fook)全額獎學金,學費和住宿費全免。珍珠港事件後,大學停課,我收到停課通知,在一九四二年五月返回上海。

十年後,我寫信給吳錦慶( Wu King Ching )夫婦,詢問取得香港簽證的可能性。他們兩位均為家母朋友,分別在港大教授機械工程與科學。吳先生就此事和文學院院長貝屈先生( Mr G. B. Birch )討論,貝屈先生曾教過我,對我尚有印象。因之我致信貝屈先生,他建議我先註冊入讀港大以便取得入境簽證。

我在一九五二年七月抵達香港。吳氏夫婦堅持我暫返港大就讀,貝屈先生沒料到我真做到了。因為不希望給吳氏夫婦帶來麻煩,我在假設原本獎學金還在、無需繳付學費和住宿費的程況下,進入港大。

我的朋友蒂瑪‧摩希甸(即炎櫻)跟我同樣是上海人,她曾就讀港大醫學院。當時她在日本,提議協助我在日本謀職。她因一九五三年即會長期居留紐約,為了她在赴美前抵達日本,我於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學期結束前匆忙啟程,同時知會註冊處,報備離港一事。我以為獎學金已沒有,並不知道當時校務會議仍在進行討論,貝屈先生亦極力為我爭取而他知道我離開,非常憤怒。

我在東京找不到工作,而香港美國新聞處有份待遇很好的翻譯工作,因此我在二月回到香港。當我知道貝屈為我爭取獎學金一事緣由,立刻向他道歉。因為內疚,我再親赴他家當面致歉,並請他收下一套祖傳稀世搪瓷銀茶杯。

他收下禮物,但怒意未消。隨後註冊處梅勒先生( Mr Mellor )來信要我補繳那學期的學費,我只好繳了學費,同時去信抗議,說明除非保留我的獎學金,否則我不會回港大

不久我依報紙廣告應徵一份翻譯工作,之後明白那是東南亞英國專員公署的職缺。對方為了查核我的地址,直赴港大女生宿舍,有人告訴他們我可能是共產黨特務,導致我三次被警方約談。此事雖不了了之,卻使我失去工作。

......由於最近申請一個大學教職,需要一些學校證明文件,才發覺都弄丟了。我寫信到港大要求補發當初的證明文件副本,才發覺補發的文件上都沒有提及我獲得獎學金或我是否合格(參考附件)證明。我再次寫信詢問,這裡附上他們所說「查無相關記錄」回答的副本。一九五二年,註冊處 Ng 先生曾親自向我保證所有的紀錄資料都完整保存,還出示副本給我看。

(原載11期《印刻》)

咦,怎麼今天當窮校友一變名作家,便立即連當年什麼科目得什麼分數都忽然查到了?看透世情的Auntie Eileen會否希望自己的書信手稿落在今天別有肚腸的香港大學呢?宋公子你應該可以判斷。局外人本來是沒什麼發言權的,但我始終相信脾氣古怪的Auntie Eileen只願留在宋家。「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註1:

小貝勒又引了蘇偉貞的話給我:「張愛玲在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七日及五月九日去信港大,要求『正名』」,當時張曾提及「小說被翻譯二十三種文字,不會是港大的恥辱(disgrace),亦未獲回應。才發生我們看見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致駐華府英國大使館求助函。[...]最後結果是英大使館於七月十日將信轉港大,港大八月二日由註冊組副主任發函張愛玲,釐清了何東獎學金即何福獎學金成績優異名份外,亦證明料張愛玲曾兩度入學港大。從而結束十三年糾葛。」

一九三三的ES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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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六晚聚會,八人出席,有Katana道士舒會長、沈乙僧、傳惑子、sidekick宋公子和我。Katana的酒入口的確非常滑,謝謝!那夜酒酣耳熱,大家都聊得很高興,這兒就無謂覆述了,現在我只想談談宋公子。

宋公子之所以叫宋公子,主要是源於此文,意謂“翩翩濁世佳公子”,是納蘭容若,不是趙世曾。(由於當代語言已經腐爛,例如“才子”代表陶傑,“公子”代表“溝女王”,所以不得不囉唆一點來澄清。)那夜曲終人散後,似乎有點醉的道士告訴我,他覺得宋先生很特別,不像一般的香港人。我說:“那當然。且不說他本人曾周遊四海,見多識廣,單看看他的家庭背景,已知道他沒可能是一般的香港人了。”當晚聚會的朋友中,我知道有一兩個是完全不認識宋公子的,其餘的即使看過他的ESWN或在《壹周刊》讀過他的訪問,相信亦不太清楚其家庭背景,所以我想趁此補充一些故事,希望大家認識一下那個時代的人物。那個已不可復返的時代......

大約三年前開始看宋的ESWN網誌,那時已知道他的父親是宋淇先生,由此也自然推斷到,其祖父就是鼎鼎大名的藏書家宋春舫先生了。宋淇先生是怎樣的人呢?如果你要考究其籍貫交遊事跡(例如與張愛玲、傅雷、錢鍾書等人的關係),網上資料多的是,我這兒只想引用錢鍾書的贈詩來介紹他:

《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
微言妙質得誰如,年少東來信起予。
將母嘔心休覓句,紹翁剖腹肯留書。
人癯恰辦竹兼肉,文古能窮柳貫魚。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

錢自註: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書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遺山兄敏之詩自註:“先人臨終有剖腹留書之囑。”

《答悌芬》
海內文章孰定評,觀書月眼子能明。
年來漸似歐陽九,不畏先生怯後生。

宋悌芬即宋淇,當時只有廿三四歲。錢鍾書所謂“怯後生”,我是不太相信的,但那無疑是對宋淇才華的肯定。

至於“藏西籍書甚富”的宋春舫,我覺得其生平不但比兒子更傳奇,而且我直覺到他更像今天的宋公子。他留學歐洲,精通八國語言,把一生積蓄都花在西洋戲劇典籍上,被譽為世界三大戲劇書刊藏家之一,在青成立了藏書樓“褐木廬”。這名字據說來自高乃依(Corneille)、莫里哀(Molière)、拉辛(Racine)三人當時漢文譯名的首字。他在青時,住址是福山支路6號,而福山支路5號就是“康聖人”的故居了。林語堂在《書房》一文提過: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推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廬為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並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境清幽,只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太平清話》:"李德茂環積墳籍,名曰書城。"我想那書城未必能和褐木廬相比。在這裡,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櫃裏,櫃讓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half calf,ooze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亮。也許這已經超過了書房的標準,微近於藏書樓的性質,因為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裏的圖書編目。
(春潤廬)

在杭州西湖湖邊,宋春舫和朱潤生還合建了一座叫“春潤廬”的別墅,位於如今杭州北山路54號。據網上資料顯示,
廬內有兩座帶有壁爐的別墅:外面的那座是朱潤生的,可以稱之為“潤廬”;裏面的那座是宋春舫的,也可以稱之為“春廬”。春潤廬之名就是各取兩位業主姓名中的一個字而成。
其取名方式跟褐木廬可謂異曲同工。宋春舫先生的書,我只看過《蒙德卡羅》(1933),書中不少章節都令人莞爾甚至噴飯,例如他提及自己到歐洲時,帶了一柄在上海先施公司買的紙傘,卻沒料到這紙傘居然引起無數洋人的興趣:先是妙齡少女和小學生尾隨他九條街,再來古玩鋪的掌櫃跟他接洽,最後更有一位著名伶人慕傘而來,誓睹紙傘風采。(《石爾子堡》)而在《杭州(二)》中,宋先生談及當時的杭州巡警,每一晚都會三番四次到旅館查私娼,即使查過了還要再查,令所有旅客無片刻安寧,“簡直是在地獄裡面”。之後筆鋒一轉,宋先生便問:為什麼杭州巡警要那麼認真呢?杭州旅客何以無人反對?為什麼不索性恢復公娼制度呢?這時候,我發現宋春舫先生居然以ESWN的口吻評論:據他調查,巡警那麼跟杭州旅遊業過不去,原來是因為一查到私娼便有罰款入袋;但如果恢復公娼制,那麼罰款便會取消,所以娼既不可禁絕,也不可合法,而旅客也將永無安樂之日。看來宋公子對社會現象的好奇和洞察,很有隔代遺傳的可能。

在兩代ESWN中,我還發現另一個巧合--不知宋公子自己可有留意?在《蒙德卡羅》一文,宋春舫描述他在賭場中見過一位研究概率的“學者”,他鬚髮斑白,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賭盤,每次一開出號碼,他都趕快記下來,五日如是,風雨無阻。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是位著名數學教授。數學家相信有一個公式,可算出賭盤開出的號碼,只要被他發現,賭場也得破產。宋先生碰到這位異想天開的教授後,便聯想起一個劇本:一位法蘭西學院的老教授,在一小時內贏了10萬法郎,賭場老板勸他見好就收,否則必會輸光輸淨,但教授不賣賬,第二次一賭,果然把10萬法郎一齊吐了出來。之後宋先生是這樣作結的:“所以直到現在,蒙德卡羅賭場的大門,依舊還是開着。”

很多年後,他那位精通統計學的孫兒也到了“東方蒙地卡羅”一遊。和沉溺戲劇的祖父一樣,他到賭場根本不是為了賭錢,而是冷眼旁觀。我詫異的是,兩個專業迥異,隔了近百年時空的人,在賭場流露出來的懷疑精神和調侃態度,居然是那麼的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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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do have some pieces of gambling wisdom. At the horserace track, my guide (note: a university schoolmate from more than 30 years ago) imparted this piece of wisdom -- the Macau jockeys are basically people who have lost their licenses to practice elsewhere and that is why they find themselves in this outpost. However, the hierarchy is clear in that the Caucasian jockeys have performed better than their Chinese counterparts. For lack of any another strategic tip (since I cannot be expected to grasp and process all the data points in one single session), I was advised: "Buy quinellas for all the horses ridden by Caucasian jockeys." Following this tip, I came out ahead. Of course, I played for peanuts and therefore I ended up with X times peanuts (where X is a relatively small number greater than 1.0). I also informed my advisor that the name of this strategy is "treason to the Chinese people 賣國主義."

Meanwhile at the casinos, I did not make a single bet. Why? Because I am professional statistician and I know the statistical basis behind the games. The odds are stacked against the gamblers (because the casino has to make some money), and therefore I refused to be the sucker (over the long run in the statistical sense). My advisor believed that he could discern certain patterns from previous outcomes. I gave him a lecture about the theory of runs tests. His eyes glazed over during my speech. My notion is that people are not very good fakers or recognizers of statistical data. When given a series of "yes" or "no" (e.g. "banker wins" or "player wins" in baccarat), people generally believe that a random series should flip-flop frequently. When they see a long string of "banker wins," they think that this is an extraordinary run of luck commanded by some invisible gods and they would bet on the string to continue (or revert). In fact, true random series contain many such 'runs' and the outcome of the next in the series is in fact independent of all previous outcomes. The preceding statement is not totally true, but it might as well as be because you cannot exploit the advantage unless you are a truly gifted card cou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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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黃昏,剛下了場大雨,宋公子居然沒有帶傘。忘記帶傘的我便問:“忘記了傘子嗎?”他淡然答:“唔鍾意帶。”答案的“不羈”,倒令我想起這個情景:宋春舫先生旅居日內瓦時,每逢夜半便雇一隻雙櫓小艇,搖到湖邊大樹下睡覺;滿天星斗之下,朦朧中燈塔明滅,吸幾口淡巴菰,不知東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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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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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飲了K.從捷克帶回來的寶酒,至今身體尚佳。昨晚去了上環吃潮州菜,又機緣巧合地弄出一杯“神水”,似乎冥冥中自有主宰,只好逆來順受。因為這是我們的“集體回憶”,既然無法抵抗酒樓阿姐的“清潔霸權”──大家應該知道,當她出於商業考慮而清理我們杯盤狼藉的飯桌時,其實就是清拆着我們這夜的美好回憶,並掏空了我們一部分的身份內涵──大家只好無奈地拍照留念,以哀悼這餐潮州菜的終結。

我們踏出飯店,儘管依然談笑甚殷,但潛意識中的哀愁畢竟揮之不去。為了在我們的印象模糊之前,盡快在腦海中重建這飯局,為了捍衛我們八人的“集體回憶”,朋友A抖擻精神,強忍睡意,深夜趕緊傳來了這張見證着大家相聚一刻的相片。這杯水,不,這杯後現代神水,有力地象徵了後殖民地的detraditionalization;相信大家都看到,在我們哀悼這餐潮州菜的同時,神水亦情深款款地哀悼着我們八人的身份危機。

今天,我們連一頓飯的記憶也無力保衛,而即使是一個樓面阿姐,我們也無法招架,這些現象背後的權力機制,實在值得大家好好反思。現在謹將拙文獻給昨晚的七位朋友,也希望他們能在照片中獲得一絲慰藉。畢竟,Tomorrow is another day!

22/1/2007補充:
ESWN,A Postmodernist Drink:想知道後現代神水如何誕生,以及那歷史時刻的現場狀況,不妨參考一下宋以朗先生這篇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