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
《一代宗師》:道、一、二、三的四種武學境界
梁靧寫於
2013年1月23日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在東西方古典思想裡,普遍存在著數字形上學迷思,合一為全、抱元守一,其後即為陰陽二分對立、成三紛雜於多。於此,數字從一而後,表示著階級上的等差序列。然而,東方自老子之後,很特別地在「一」之上仍還有個「道」,代表了「道」與「一」之間仍有一線之隔。
對於王家衛導演來說,宮若梅家中排老二,稱二有所其理;民國初年,習武之人,以三為謙,稱三者武術史上多不勝數,馬三稱三亦有其理。但是一線天以李書文、劉雲樵為原形,大可像原形為宮寶田的宮羽田來個化名,但王導演未如此依樣,硬是要湊個數。此舉所能想到的,便是中國歷來「道、一、二、三」的數字形上學觀,所以,葉問得道,成了一代宗師;一線天為一,離道僅一線之隔;而宮二的世界二分恩仇成不了道,只能緣見天地;而馬三則三多於雜,只見得著自己。這造就了道、一、二、三這四種高低層次不同的武學境界,而也是本文想說的重點。
契子:「羊襖反穿」
所以有人成了皮襖的面,而有人成了皮襖的裏
很多人說,王導演拍的戲,很難懂。但《一代宗師》應該是他拍得詮釋性空間最低的一部電影,因為他試圖去尊重史實,而且似乎怕人看不懂,在上映前偷偷一直在說誰是以誰為本(笑)。所以劇中之事,甚至許多劇裡名言,稍加查詢一下便知其源有史據。看完會有九疑雲霧至今愁之感,只是因為這是一部從四小時被剪成兩小時的片,所以,在談論境界高低之前,有些史料必須先前交代。
關於「裏子」與「面子」之分,作為《一代宗師》劇本顧問的張大春先生,在上映前,已將丁連山(就是在片中煮蛇湯的那位)的《歸藏瑣記》及其相關史料整理了一番,寫成〈丁連山生死流亡〉一文。此文這段言說「裏子」與「面子」之主軸,多數是據從張大春先生的整理。
據載,宮寶田南下廣東,藉由推動中華武術會,倡議「南北合」,於金樓上,一嚐席間那湯,便知是其師兄的手藝,大事也不談了,親自入廚尋找,果然見著了師兄丁連山,爾後才有片中那席對話。而在片中提及了1905年,癸巳年,可是片中卻沒交代,那年是為清末的暗殺年,處處殺機四伏,血案頻傳,就在那時發生了「刺殺出洋五大臣」事件。而同年,丁連山與宮寶田協助此案的共犯張榕越獄。多年後東北軍閥張作霖,為打擊張榕同黨,放出日本浪人薄無鬼作亂為誘,引其同黨殺之,讓日本人上門尋仇,藉以剿黨。當時,丁連山便問,是殺人容易還是掌理一門戶容易,宮寶田回答說:「當然是殺人、被殺來得容易;撐持掌理一門戶來得難。」於是丁連山便選擇成了去殺薄無鬼的人,而宮寶田便成了掌門。
此後,殺了薄無鬼的丁連山是一步一仇家,而成了掌門的宮寶田是一步一擂台;這命運,在劇中,也反映在下一代人身上,背叛藍衣社的一線天是一步一仇家,而得了宮家名聲的葉問則是一步一擂台,命運的際遇不同,造就了人生的不同、也造就了武學成就上的差異,這是大時代的悲悽,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而在廚中相會,丁連山勸宮寶田道:「彼日出手殺薄無鬼,我便墮入了鬼道。此後你我便有如衣服,爾為一表;我為一裏,儘管彼此相依,卻也兩不相侔。然南北議和之事,切記不宜橫柴入灶、操之過急,你也要學會『反穿皮襖』!」這便是「裏子」與「面子」的由來,所謂「反穿皮襖」,羊毛在外,白花花地一片,猶言「裝佯」。
據載,丁連山在東北因薄無鬼之事,算是被張作霖逼得四處流亡,隱姓埋名到嶺南為廚。而武林史上一個較為人周知的事,則是宮寶田在薄無鬼事件十年後,反倒成了張作霖的保鏢與武術教頭。起初,張作霖對他並不抱有好意,初次見面便故意要試他武功,但試的方式竟是舉槍向宮寶田連射三槍,看他是否躲過,前兩槍是虛,宮寶田紋風不動,子彈擦身而過,然而第三槍卻是實,但沒想到才一擊發,宮寶田便已挨到張作霖身後,此事也成就了宮寶田於東北一帶的威名。
我執:「蹄間三尋」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
前人習拳,講究「通」,而拳理要通,首重在「悟」。所以尚氏形意拳開宗第一句話便是:「悟性為先,竅真精練」,一個人得不得悟性,便在於他願不願意「多琢磨」。但從片裡看來,馬三可不是個有悟性之人,他凡事皆先執著自己的想法,可沒這琢磨勁,所以片裡說話總會不了人意。像是,宮老爺子問他:「你知道為什麼刀得有鞘?」起先馬三還不知這是在點他,還順著練武的理回答,後來宮老爺子說得更明些,這刀是在指馬三,得藏藏。這是拐彎告訴他已成了接班,這便成了面子,這比武他可不能在場下去比,但馬三仍聽不懂,以為是老爺子怕他出亂子,還回說:「我的鞘,就是師傅您。」惹得宮老爺子生氣,若他沒搭得上火車便要斷他的腿。
在民國初年的跤行和武林,「言必稱三,手必成圈」是句老話,手成圈是作揖為禮,而言稱三是高手自謙,所以當時許多武林中人以「三」為藝名,像北京神跤沈三、山東鐵棍周三、湖北螳螂手魏三、陝西鷂子拳高三等等......。「三」,自古代表「多」,所以古人舉例要成三、一事不過三,而高手以三自謙,是代表天下能人還多著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馬三所代表的形象只是芸芸高手之一而已。但「多」這個延伸意,也象徵著馬三意欲過多,成不了一代宗師。求道者講「用弱,少之極也」、練武者講「千招會,不如一招熟」,這都是在說習藝貴精不貴多,你看劇中有個明顯對比:葉問想在香港開業,人問教習些什麼,他自信地回答:「跌打正骨,內功點穴,一概不會;無瓦遮頭,舞龍舞獅,一概不教。」對於葉問來說,習武便要專精在習武這條路上,要他多從事相關的多角化經營都不願意,更別提像馬三那樣最後還投了日、從了政,好大喜功,獻武賣藝於他行。所以,〈莊子‧人間世〉說:「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正是此理。馬三這人,他多了!
人世間很有趣,充滿了辯證。但凡我執之人,反而喜言形勢變化,外造其勢以為己用,所以馬三堵老爺子嘴的理由是「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而多求者不速,但凡意欲多者,反而因此更喜言速效,片中的「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此句自古重點並不在「進」,而是在「速」。此話最早的版本出自岳飛〈武穆遺書〉:「先動為師,後動為弟,能叫一思進,莫教一思退。」而馬三所練的形意拳中,〈形意拳技擊歌訣〉也有此句:「拳打三節不見形,如見形影不為能。能在一思進,莫在一思忖。」兩者的重點都是在強調先發制人,重在求速。馬三以此句為念,所以臨終前才會對老爺子有:「當時,我沒聽懂,還以為是他慢了」的這一感慨。快慢之對比較勁,成了馬三一生的執念。
但馬三這人,雖然武學境界不比其他主角,但他也許是片中最可愛的人。馬三這人我執多,凡事先念著自己,各說各話,不解人意,而天下間熙來攘往,其實你我左右多是我執之人;馬三這人天真,所以敢求得多,不像宮二囿於門派、侷於傳統、陷於仇恨,馬三的這種天真反倒像是普羅大眾中的你或我。他的天真,反映在他順勢投了日還有顏面見於師門,以為能義利兩全;與宮老爺子過手,從片中來看,應屬誤傷,非有預謀,但已害人非命,他仍想送副輓聯以續盡孝道;最後,人家宮二都選在大年夜找上門來尋仇了,他還彷若未料。從片中算來,那年應是1943年,離他投日弒師已隔三年,所以馬三才在那自顧自地說:「都什麼時候了!」又自以為地說:「我再三讓著妳,不外是想為你們宮家留人留面。」彷彿沒料到經年之久,宮二竟還意在報仇;也自以為滅門弒父之仇,是避讓著便可讓得掉的。
在火車站前,馬三的最後使出的一招,應該是劇裡說到的「老猿掛印」。在形意拳裡,唯猴形與雞形比較容易使出膝擊,由於猴形舉膝躍步以拉近距離,而可以膝頂之;而雞形金雞獨立,一膝頂起,亦可膝撞敵手,但兩者的差異在於前者躍步向前,後者原地獨立。片中馬三曾三次膝頂,前兩次王導只照他的膝蓋,不知是否躍步,但最後一次則明顯躍步離地,是為「老猿掛印」無誤。
而「老猿掛印回首望」,其實是兩個招式的連續技,前一式為「老猿掛印」,以膝頂敵腹,稱之「掛印」,而上身猿臂主狠抓敵之面、喉、胸領;而後一式則為「回首望月」(又叫「老猿轉身」),意即抓牢敵之胸領,瞬間轉身並將敵人攜起,拋之於後方,拋出時,頭恰好向後扭、目向後上視,故名之「回首望月」。在火車站那一幕,馬三曾一次膝頂將宮二先生撞向後滑,但此時上身卻未能抓攀宮二之衣領;而最後一次膝頂,反而宮二先生躲過,馬三於躍步中凌空迴身後,連出兩掌,抓住了宮二的衣領。這時本應攜起拋向後方之火車,但不知為何,卻慢了半拍,讓宮二有機會拍去領口前之攀爪,於是,馬三反成了輸家。
也許,向他這種求全求多求速之人,我們可以遐想如下的解讀:或許他本意並不想殺了宮二,按宮二的頭俟近火車時,也只是想嚇嚇他。但這一念之多,比起執意要報仇的宮二,最後反倒是馬三慢了。
是以馬蹄間飛三尋之疾而論,也許人生,想快想多的人,反而快不了、多不了......。
恩仇:「白猿托桃」
這起頭是個猴、結尾也是個猴,想不到你不只把我當戲看而已
王家衛導演,在戲裡戲外,一直強調「文戲武唱」,但戲裡宮羽田與宮二,最後用的都是同一招。那招,不是網路上盛傳的「葉底藏花」,反而是八卦掌中的「白猿托桃」。如果刻意安排同一掌做結,是文戲武唱的精心安排,那或許選中這招做結,有著王家衛導演的不言之喻。
所謂「葉底藏花」,舉例來說,在章子怡劇中所用的是程氏八卦掌(應該要學宮氏的,好可惜!宮氏和其他八卦掌差異最大,不過宮氏傳人少,可能因此要找能配合的名師有所困難),在程氏中,是當敵人出掌欲推向我左肩時,我左臂橫舉,以肩臂擋推,並順對方推勢將自己的上身向右後方轉腰,同時從左臂下方穿出我的右掌。此時,右掌以上方的左臂為「葉」,而在底下的右掌則稱之為「藏花手」。當右掌從左臂下方穿出後,立刻化掌為鈎,攜勾住敵人所推我左肩之來手,此即為「葉底藏花」。而「葉底藏花」的動作,在程氏八卦掌裡許多招式中均可見之,它可獨立成一基本架式,但實際上是與眾多不同的其餘後續動作,構成了千變萬化的各種招式。
在程氏八卦掌裡,唯一能看到用雙掌相推以掌心托打對手下巴的,便是「白猿托桃」。於是,火車站這一幕,成了很奇特的景像,一開始福星帶猴殺出,退去馬三身邊眾子弟,馬三哼的一聲:「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耍猴戲!」其後馬三與宮二一連串的拳腳相對,最後馬三使得是「老猿掛印」,而宮二對之以「白猿托桃」還擊。於是,這整幕,起頭是個猴、結尾也都是個猴,還分明真是場「猴戲」!
如果王導這麼看重「文戲武唱」,那何以要這麼安排這幕的頭尾?理由很簡單,因為宮二先生是未能成為一代宗師的人,她並未得道。她在武學這條路上沒能走完的理由,便是恩仇將她的人生給分為了兩截,於是,形意與八卦再也不是同一門了、女人的幸福與宮家的術業再也不能兼得了.......。她所有的所有都成了二元對立。然而「道」是兩極合併下的產物,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八卦掌的拳理也講求:「陰陽迴旋、剛柔相濟」,但所有內裡斷成兩截的事物,便再也無法圓滿了。宮二的人生,分做了兩截後,她只選擇留在屬於自己的年月,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而另截餘生,便在鴉片菸海裡沉浮,不傳藝、不婚嫁、不留後。時光雖向前緩緩而逝,但她始終卻因著仇恨永遠活在過去的回憶裡......。
宮二的武學之路終止在復仇之上,她用武並不是只為得小我,故比「見自己」的層次更高。但她囿於門派、侷於傳統、陷於是非,雖能看見整個時代承繼的重要性與非功利性用途的習武之樂,所以她能緣「見天地」,但最後無法收徒傳藝,因而武學之境開不出眾生之見。在外人看起來,單只是為了復仇,卻葬送掉生命一切的未來與美好,這簡直是場猴戲、鬧劇!所以,宮家家大業大,但幫著簇擁復仇的人,卻只有一生跟著在宮二身邊的福星而已。
若說人生因著變故,是否就不能成就宗師之路?劇中的葉問,又給了一個明顯的對比。葉問的人生從外來看也是被分成了兩截,所以葉問自述:「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話,我四十歲前都是春天」而1938年10月,日軍攻陷佛山,葉問的人生則像從春天一下子到了冬天。但可貴的是,葉問的心中卻一直沒有恨,他不像勇哥、燈叔一意想找日軍尋仇。葉問四十歲前,富貴不惰,終日沉浸在習武之樂中;四十歲以後,他沒有炙熱的國仇,生活困苦了,為了討生活,他依舊練拳教拳,貧賤不移,守著秉武需傳德,即使黑道上門要求他授徒,他也不為五斗米折腰,人給八角(八毛),他竟送人八腳。而當妻子逝世後,他更沒有家恨,他更甚至從此之後只有眼前路,不像宮二的人生永遠留在身後身。
在以武為喻的意象上,詠春拳強調中線理論,對練時身體正面中線互相相對,所以只有「眼前路」;而八卦掌,避正打斜,寧旋鑽翻,而有「身後身」。王家衛在首次記者見面會時,以人生「正能量」描述「眼前路」,也許正負能量之對比,這也是對宮二最好的註腳。
緣份:「一線之隔」
有道是有緣無份空痴想,有份無緣枉斷腸
一線天的戲份很少,有人認為與主角葉問的故事主線格格不入,但王家衛在記者會曾表示,篇幅較少的丁連山與一線天與葉問具同等份量,都是宗師級人物。這說明了,劇中新一代的武林人,唯有一線天能與葉問比肩而論,那為什麼導演要放置入一個與主角有相同武功地位卻與劇情主軸無關的人?
從一線天在香港的第一幕裡說:「操!八寶街、朝天宮的東西在香港還能用嘛?」八寶街、朝天宮是何地?那是國民黨藍衣社搬遷前後的兩個舊址,藍衣社是一個仿造墨索里尼黑衫黨的特務暗殺組織,內裡充滿著濃濃的法西斯主義,後來成為軍統局的前身。可以想見,一個曾是法西斯主義軍方暗殺組織的一員,不僅要脫社困難,甚至還為求離開殺了一大票在香港的特務成員,一線天往後的路,比起只是殺死滿洲浪人的丁連山來說,將會是非常非常艱辛得多。
所以,他無法像葉問一樣,光明正大地開館授徒,只能藏身在一間理髮廳內當師傅。於是,一個一步一擂台、一個一步一仇家之間的差異,在此就被比對了出來,縱使一線天在武功造詣上能與葉問肩齊,而他雖也私下授徒,將八極拳傳入香港,甚至謹守著老祖宗傳藝亦傳德的態度。(你看三江水從原本「教你是糟蹋祖宗的東西」的一名小混混,後來被一線天調教得在照片裡是多麼和藹可親呀!)但是,「得道」這件事,即使有這個「份量」還需有所「機緣」,即使一線天與葉問具同等份量,但未得名聲的他,在光大八極拳的程度上,就未如詠春不只南拳北傳,甚至還因著李小龍這個門徒,揚名全世界。
王家衛導演曾說,片中原本有場張震與梁朝偉持刀對打的戲被剪去,戲中張震原本在茶館下棋,把「帥」用刀釘在棋盤上,暗喻自己被困住。我想這個困局,便是一線天與葉問之間的「一線之隔」。
但如果說,在武學上,一線天是「有份而無緣」的話,那他與宮二先生的感情,便是「有緣而無份」。據王家衛導演的說法,另一個被剪的片段,則是一線天的理髮廳是開在宮二的醫館對面,一線天自從在火車上受宮二的救命之緣,此後便愛上了她,但這段感情卻未能成果。於是「一線之隔」便成了「一街之隔」,有緣而始終無份。
前人有道是「有緣無份空痴想,有份無緣枉斷腸」,一線天的出現,雖與片中主軸無關,但他卻襯托出了與得道者緣差一線間的對比,這也是時勢使然。
無盡:「可道非道」
王家衛的電影總是指不至,至不绝
長年身為王家衛的戲迷,(唉!可惜「我真埲場」,卻沒有「我看戲,他送票」這回事。)我一直認為王導演的戲,台詞雖意境幽美,但重點卻都不在台詞,只是寫影評卻無法不重在藉由台詞上的傳達。而以往王導演的戲重在以「眼神」道戲,這也許是王家衛每用梁朝偉的緣故,畢竟他被喻為最會用「眼神說戲」的演員。而這回,《一代宗師》除了以「眼神」傳意之外,還多了以「動作」暗示。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在葉問與宮二在金樓上對決的那場戲裡,葉問後來放棄使用詠春拳了。據張大春先生的考證,金樓之會真有其事,葉問不僅打贏了馬三,還傷了宮寶田,但是卻意外地被宮若梅收拾了一頓。只是史料上並未交代這群高手們是怎麼樣過招的,而且以葉問能勝過馬三、宮寶田的身手,又為何竟輸給了宮若梅一介女流?在這裡,王家衛趁著史料上未說清,插入了一段似緣非緣、似情非情的理由。
葉問與宮二在金樓上一路過招,甚至拆打至桌上再翻身下桌時,兩人剛好拉開了距離,此時的葉問,見著雙方手勢恰好相同,看了一眼,正想換式。沒想到,在片中,他這麼一換,步法竟左掰右扣,右手高舉俯掌、左手仰掌齊肩,上身隨掌隨轉,這正是------「八卦掌」的架式。葉問為何用起了八卦掌?是想炫耀自己也通曉八卦掌式嗎?看來似乎並不是,他出掌虎口未撐圓,小指與無名指並未微向裡扣,葉問之於八卦掌,看來只像是個門外漢,戲裡宮二見狀,只微微了一笑。
不知葉問仿效了八卦掌,是對宮二先生起了興趣,還是對宮家六十四手起了興趣。總之,一念之差,最後梯台上那番過招,宮二被一手帶摔下樓,本應葉問贏得的,但他竟出手相救,反成了縱身下樓的人是葉問。於是,這場比劃的結局,在王家衛的巧思下,便成了張大春口中的「卻意外地被宮若梅收拾了一頓」。
明明宮二勝之不武,但離別時的口氣卻很大,她對葉問說:「葉先生,給你看宮家的六十四手,是讓你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而沒有身後身。」而葉問竟也沒計較,用了八卦掌「葉底藏花」一詞雙關了一句:「千古無同局,葉底是否能藏花,有機會,我們再印証。」於是,家學與比武成了雙關、比武與情緣成了雙關,情緣與人生又成了雙關,人生又與家學成了雙關......這雙關又雙關,無盡反覆,反而讓你更摸不清葉問的心底意。於是,片裡只見,原本鎮定的宮大小姐,在背身離去時,輕快的步伐,在走出畫格的前一秒竟露出少女般甜蜜地笑意滿容。
這原是王家衛擅長言意不盡的手法,但這部片宗旨需要能表達一代宗師何以能成一代宗師。所以到了最後,由於宮二不再練武了,導演選擇了以眼神與台詞,道出了葉問真正的心底意。
她們兩個最後在大南會見的那場「眼神戲」,非常精彩。兩人一同看戲,本來聊的是戲,後來宮二說起了自己曾學戲,但說時宮二獨自遠目,意在遙想,這遙想遠了,話竟落在「那時候,你在台下,我唱你看,想想那樣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原來她想的不是往事,而是悔恨於人生所未竟的另外一段選擇:一段重敘舊情的選擇。
宮二把換題轉到感情,但在戲裡,你只見葉問聽這段話時,自顧自地低頭喝了口茶,彷彿沒在聽似的、又彷彿沒聽明白似的。爾後葉問先是接了一句圓場式的玩笑話:「我怕到時候一票難求呀!」但沒想到宮二又把話若有所指似的給圓了回來,之後葉問竟跳開感情話題,把話轉到武術上:「其實人生如戲,這幾年宮先生文戲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個轉身。」宮二在聽這段話時,臉上的笑意頓時僵掉,便彷若有所失般地低頭了一陣。她才知道,葉問此來,是想要個「轉身」,這是說她武藝後繼無人,要謝幕下台,也要讓他見著了六十四才算有個漂亮的轉身下台。所以宮二只說:「我的戲,不管人家喝不喝采,也只能這樣下去了。」
看到這裡,可要說王家衛一聲高明,原是「文戲武唱」的戲,在結局裡竟成了「武戲文唱」,兩人以戲喻武、喻人生,話語在那裡對打得高來高去的,以王家衛原本導戲的戲路,劇本該停在這裡,但為顯葉問身為一代宗師,於武成癡。沒想到劇情裡,竟把戲唱絕了。
宮二似乎覺得兩人這樣話語高來高去,不是個辦法,便直說:「今晚請您出來,也是想把該了的是了一了,該說的話說一說。」然而,葉問竟是真沒聽懂人家是想重敘舊情,還傻傻的問了一句:「宮先生要出遠門啊?」聽了這一問,宮二語音沉了,笑意也不見了,彷彿心有慍色,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對牛彈琴。她不僅撒了謊,說要回老家,也狠了心,把葉問送的那只鈕扣退還給他。葉問低首看了一眼那只鈕扣,抬頭時皺了起眉頭,彷彿對此舉甚是不解。而宮二為了讓他死心,便說:「六十四手,我已經忘了。」然後,宮二竟然趁亂告白了,開始說起人生最美好的時日、說起人生的悔恨、說起兩人的恩怨、也說,她心裡其實一直有著他......。
但最殘酷的是,葉問聽完這一片真心,想了一下,說出的,竟是句句反駁:「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緣份。你爹講過,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有燈,就有人。希望有一日,我可以再見到宮家六十四手。」沒想到,葉問的這最後的一句依舊仍繞在六十四手上,宮二先生聽畢後,不語,只見她右眼垂了一珠淚痕,然後,又是一珠......。
於是,到這裡,你完全明白了,葉問先前送釦,說是在東北有座高山,想征服。沒想到這釦還真的就只是這個意思,他要征服的不是宮二,而是宮家的絕學。而你也明白了,葉問為何與丁連山有那一席點菸之談,因為福星雖對他說:「六十四手也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但也暗示他「宮家還有人」,於是他就真的去找丁連山指教去了。而據載,丁連山晚年遇到葉問,曾嘆:「天不欲武學昌明,才不叫我晚生二十年、或不教汝早生二十年!」這段相遇,則被王家衛加之以「裏子可不能收不住,滲到面子上去」,人家宮家便是要絕傳於世,做裏子的丁連山又怎能違逆面子,給露這一手。
所以宮二先生臨終前拖福星送髮遺話:「她與你相識了大半輩子,實則你不知她,她不知你。」別說宮二不知,而又有哪個觀眾一開始能想到,葉問竟只是對武學用心之癡而已。
葉問一求、再求、三求,就為武林絕學能傳之於後,可見其用心。所以,與其他所有人不同的,葉問傳藝,屏除了門戶之見與傳統束縛,故而他最後自述:「詠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因為對於葉問而言,功夫,就是求實用,一橫一豎;而武術,就是大同的,千拳歸一路。任何的門派、傳統、招式......都不構成他傳武傳德的藩籬。
而可惜的是,這一大同,最後真正的實現,是在葉問弟子李小龍的《截拳道》裡,但電影卻未帶到。《截拳道》無招無式,沒有套路,但卻最講求實用,融合了各家武術於其中。與傳統武術相比,《截拳道》充其量只是個武術哲學,因而能不屬於任何一門一派或任何的個人。而最終的大同,便於斯落成。
各位看倌,文章這麼長,感謝你們最後能看到這裡。對於我而言,王家衛的電影永遠是「指不至,至不绝」的,將他的戲說盡了總是寓意未盡,道絕了總還是道可道非常道。所以,即使我這麼解讀《一代宗師》,似乎把戲說盡,但真的這戲的意思,就真的如我解讀的這般方向嗎?
而整部戲,如果要我只說最激賞之處的話,那就是這是部非常難得一見的「技藝片」。所以,這片不需要像李連杰的黃飛鴻與甄子丹的葉問,需要打洋人、殺鬼子;也不用像成龍的現代片,有是非、除惡盡。這片,是部「求道」之片,就讓那些國仇、家恨、黑白、善惡.....都離我們遠去吧,讓我們成為一個單純的行道者!
所以,這文,我本是不想這麼寫的。但我一個朋友看完《一代宗師》後很生氣,看完網路上的影評後更生氣,他說他還是看不懂,而多數人通篇大意就是只寫個「好看」,又不說清楚好看的點在哪,要我不能像他們那樣,一定要貫之以長文。但王導演的片,寓意無盡,無法以言語道斷。所以,我其實本不該如此長文,不該如此幕幕推敲、句句雕琢的。其實我也就只是想不可免俗地說個「好看」而已,但只說「好看」或許俗了,那就來個不俗的,就讓我借用章子怡官方微博上她最讚許的影評中的一段開頭來做結:「好看,是指它大美!《一代宗師》,大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