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還是新《春秋》? --- 從一則佛門史料看宋代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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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司馬溫公行狀〉說司馬光「不喜釋老」,溫公弟子劉安世云「溫公詆釋氏」(馬永卿《元城先生語錄》),然而佛門史藉《佛祖統記》(下稱統紀)卻引溫公言行以張大其本,在筆者看來,那似是一場「美麗的誤會」也。《統記‧法運通塞志》皇佑五年(1053)條下,敘述淨因自覺禪師出家前嘗謁司馬光,知道溫公不滿歐陽修編《新唐書》時刪削唐代高僧史跡,並言范祖禹因而受啟發,另撰《唐鑒》,以補缺漏:

詔歐陽修同宋祈、范鎮修《唐書》,如高僧玄奘、神秀諸傳及方伎傳,乃至貞觀為戰士建寺薦福之文,並削去之。

有淨因自覺禪師,初學干司馬光,嘗聞其言曰:「永叔不喜佛,《舊唐書》有涉其事者必去之。」嘗取二本對校,去之者千餘條,因曰:「駕性命道德之空言者,韓文也。泯治亂成敗之實效者,《新書》也。」范祖禹聞光言,乃更著《唐鑒》,陰補《新書》之闕。


現在問題是,温公不滿永叔的是其排佛立場,還是其修史態度?無庸諱言,司馬光對待佛教並不完全否定,至少,他不吝讚美釋迦為「西域之賢者」。又謂:「其為人也,清儉而寡欲,慈惠而愛物。故服弊補之衣,食蔬糲之食。岩居野處,斥妻屏子,所以自奉甚儉,而憚於煩人也。雖草木蟲魚不敢妄殺,蓋欲與物並生而不相害也。」(《文集》六六〈秀州真如院法堂記〉)此外,他也像當時士大夫一樣,與僧人交往酬和,留下〈送僧聰歸蜀〉、〈送惠思歸錢塘〉等詩。但這不代表他會忘其來路,或陽儒陰釋。他儒家信仰是很堅定的。其實統紀所述背後,隱藏的,是宋代不同史學范型的角力。天水一朝,傳統史學大昌至盛。論質與量,官方民間皆創設斐然。此時亦醞釀着以理學革新傳統敍事史學的思潮。唐末至五代十國,宋人以「干戈賊亂之世,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於是矣。」形容。宋興,人心思治,欲恢復儒學三代禮樂,於反省得失後,發現撥亂反正莫先於正人心,正人心莫先於正學術,學術也跟着變,那就是屏斥漢唐注疏之學,創立自許能溯聖言本懷的義理之學。流風所及,史學亦為之一新,而以重新詮釋《春秋》為其濫觴。宋人治此經,無意消愒時日於叢脞,主張揭其「大義」,「觀大倫理、大機會、大治亂得失」(《朱子語類》八三)。以此視角觀之,《春秋》亦提供了後人撰史的范式,即「而其大要,不過辨君臣等,嚴華夷之分,扶人理,遏人欲而已。」也。歐陽修正是受此風氣哺育而著史的。在其《新五代史》,可見他處處以綱常倫理褒貶人事。要突出大義以供讀者借鑒,甄別史料就不可能漫無取舍,無裨世道者固然要割愛,異端中人,即使有特殊貢獻,更加要一字不留,趕盡殺绝。永叔之所以芟削高僧史迹,不是純從個人喜惡出發,而是回應時代使命也。若果連佛法也葑菲不棄,又如何能嚴華夷之分,復名教之常?但,那又是何等狹隘嚴苛?淫祠妖祀者固不論,試想玄奘何等大德,對中印文化交流影響至鉅,也要「人間蒸發」!如是觀之,與其說是修史,不如說是作者借古人之口宣揚他所信奉的一套道德倫理理念而已。

與那種筆如斧鉞,任意刪減的史學學風針尖對麥芒的,是實是求是的傳統史家。北宋吳縝說「夫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所謂「事實」,不是受認知框架限定篩選的「事實」,而是「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又云:「若乃事實未明,而徒以褒貶、文采為事,則是既不成書,又失為史之意矣。」著史而徒以褒貶文辭為重,何不杜撰故事以宣洩其苦口婆心?起碼可省翻檢史籍之勞。吳氏就撰《新唐書糾謬》,《五代史記纂誤》,取二書紀志表傳參伍錯綜、揭其舛誤,歸納為二十門類、臚列數百條訛謬。其實與「理學化」史學對立的,還有呂祖謙以及其學侶浙東學派諸人。這一派重事功,不甘只做晬面盎背,德有餘而力不足的「醇儒」,而且視史學為獨立一門,相反程朱等人視史學為經學之附庸。呂氏教人,並不先教之以論孟,而是讀史。理由就是史比經更能給予具體行事準則,那是後話。

司馬光修《通鑒》,是接近吳縝一派的。溫公以較可信的史料入史,附之同一史實於他書的異載,「參考群書,評其同異,俾歸一途,為《考異》三十卷。」將《通鑒》與《新唐書》比較體例,永叔口氣近乎獨斷霸道,溫公則科學客觀得多。據說溫公洛陽修史時,曾與程頤論唐事,兩人爭拗不休,結果是溫公沒有放棄原本見解修改《通鑒》。而參與編纂的范祖禹(淳夫),「嘗與伊川論唐事,及為《唐鑒》,盡用先生之論。」(《程氏外書》十一 )可見統紀所載不實。《資治通鑒》,顧名思義,是站在儒家立場寫給帝王的「教科書」,或者會問,為何溫公不走永叔的路子,寫得「精約」點,讓君主於案牘勞形之暇,舒舒服服地令治國之窾要犂然於心?《通鑒》載南朝宋太祖元嘉十五年(438)立玄學、文學、史學後有溫公按語:「臣光曰:《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天下無二道,安有四學哉!」君子立身處世,必以成德為鵠的。這是溫公三十九歲時所著《迂書》中强調的。成德的目標則是匡濟天下,是實踐的、行動的。曷克臻此?別無捷徑,唯有多汲取前人經驗而已。唯有這樣,才能夠更充份「揆人情,識物理」,才能避免墮入教條主義的窠臼,造出「以理殺人」的寃假錯判。此所以迂叟不滿永叔,不只是學術觀點的歧異,也出於實際的政治需要。亦與浙東學派宗旨有契合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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