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教謂馬一浮訶章實齋「六經皆史」說為「流毒天下,誤盡蒼生」,遂取其書再尋繹一過,反而覺得蠲叟所罵為流毒者為章太炎之尊經說也。蠲叟畢生闡發義理,又認為六藝乃孔氏遺書,自然與古文家(還要是那樣名氣大,門生廣的)大生齟齬矣。眾所周知,太炎之尊經,目的在於「激揚種姓」,使國人於顛沛流離之際,知吾國文化有此瑰寶,而不致自卑自賤,甘伏俎上任外夷宰割也。不過,在他眼中,「經乃常道」乃係後起之義,本義只是一切書籍之通稱。孔子以前,固有所謂經,孔子以後著作也可以用上「經」名。(章學誠以後人擬經為僭)至於夫子,則係一良史而已。如此一說,等同將六經之光環閹割剝除。難聽點說,如此尊經,好比流俗金石家嗜蓄三代鼎彝法物,珍而重之,卻無意考究上面異文奇字所喻道理為何一樣。這心態,在1911年致吳承仕信中已表露無遺﹕「僕輩生於今日,獨欲持任國學,比於守府而已。」也就是說,勿使故物蕩析而已,於經義固無所發明也。那麼,湛翁既然斷言太炎與實齋同一鼻孔出氣,實齋口中所謂史,是有「史意」,能「經世致用」的史,抑或是「史料」之史?其實兩種意義兼有。只要回顧實齋所處學界氛圍便能了然。當時講宋學者,只袖手談心說性,嗤論史為粗(錢曉徵謂此輩似精而實粗)﹔治考據者,則埋頭摘句尋章,摒義理不談。實齋遂自立一軍,以救斯弊。針對前者,他以為古人無私家著述之事,亦未嘗離器以言道,六經乃先王之政典,為官師所守。私人著作出現,乃在官師既分後之事。孔子亦非著述之人,他只係刪訂六經,說﹕「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文史通義‧經解》)並舉《尚書》為例﹕「名臣章奏,隸於《尚書》,必敍其事以備所言之本末,故《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後之輯章奏者,但取議論曉暢,情辭慨切,以為章奏之佳也。不備其事之始末,雖有佳章,將何所用?」(《文史通義‧書教》)又謂「六經皆周官掌故,易藏太卜,書春秋掌於外史,詩在太師,禮歸宗伯,樂屬司成,孔子刪訂,存先王之舊典,所謂述而不作。」另在《和州志藝文書序例》自注,也講同一意思。又《報孫淵如書》中云﹕「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對於後者,就奉勸勿泥在知識一邊,作殫心皓首而未聞道之人,應該了解夫子刪訂六經,志在明道﹕「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也。後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文史通義‧原道》)誦習先王典謨,目的為何?就是「經世致用」,但並非死守泥古,而係需要參酌時勢,旁推交通﹕「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引同上)這個說法,就和太炎視六經近乎骨董的態度大異其趣了。所以呀,如果說太炎承襲實齋,也學得太流於片面矣,不單止沒有進步,而且還開倒車!「學生」比「老師」還保守,你說是否天方夜譚?「六經皆史」是砒霜或毒藥,真是見仁見智。還是那句套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我個人較認同錢穆先生那平允的詮釋,就是呼籲學人求道,勿僅守住幾部經典,而係擴大至一切大小史料。這可能跟我性情有關。我知道湛翁對實齋也有措辭嚴厲的批判,不過焦點已稍為挪開一點,在《泰和會語‧論六藝賅攝一切學術》中,謂實齋於秦政必為回護,這個一時未能斷言。但他眼孔特大,確點出「六經皆史」說中一種危險傾向,誠碻論也。
又,來教引湛翁說,謂魏源亦出自實齋,則前所未聞也。錢穆則謂龔定庵才是嫡乳,兹不具引。愚謂默深雖昌言經世,却並非如常人理解般僅「師夷之長技」,徒騖於器末而已,對於西方政治,他也歆慕不止。具見《海國圖志》卷五九。
另,尊兄立論,似與湛翁六藝攝一心說甚具淵源,知兄定會別具手眼,為六經開生面也。
肅請撰安
與L君書---談「六經皆史」
〈吴兴华:A Space Odyssey〉节录
原载:冯睎乾〈吴兴华:A Space Odyssey〉,《万象》杂志2010年第6期。
新浪: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6a121b0100jbyh.html
节录一
吴兴华生於一九二一年,浙江杭州人。自小颖悟绝伦,十六岁即在《新诗》发表〈森林的沉默〉,一鸣惊人。就读燕京大学西语系期间,他博览群书,修习法丶德丶意等欧洲语言,又与上海来的宋淇结为同窗好友,合作出版《燕京文学》,数年间诗作甚丰,更翻译了大量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当时吴兴华嗜诗如命,曾说自己跟宋淇“玩命念英国文学恨不得要赛过英国人”(一九四七年十月廿八日致宋淇书)。宋淇与他一起攻读,自叹像虬髯客遇上李世民,不是他的对手。一九四一年毕业後,吴留校任教,但年底因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封锁燕大,他只好转以翻译谋生。工作包括与德国神甫合编德华字典,参与辅仁大学《思泉》词典的编纂工作,为中德学会编译里尔克诗选等。
日军占领北京期间,两个妹妹先後病殁,对他打击甚大,自己亦因生活清苦兼营养不良而患上肺结核,致後来出国无望。围城内,吴兴华照样读书写诗,与朋友通信切磋学问。据宋淇《更上一层楼》所载,他一九四二年曾致函吴兴华,讨论宋人的梅花诗,当时吴身处沦陷区,手头无书可检,却能以过目不忘的记性,把唐宋明清的梅花诗如数家珍,更对诗句优劣品评得头头是道,可见他积学之深和悟性之高。抗战胜利後,吴重返燕大西语系任教,二十七岁获聘副教授。一九五二年高校院系调整,燕大并入北大,吴兴华顺利过渡,初任英语教研室主任,两年後擢为西语系副主任。一九五七年出版《亨利四世》译本,同年却因外语教学法观点与苏联专家不合,被划成右派份子,立即连降两级,连授课资格也被剥夺。低潮期间,他自学拉丁丶希腊文,浏览中国古籍,也默默为院系编校《英语常用词用法词典》。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大字报贴满家门,他成为“大右派”丶“反革命”,打入劳改队,未几便突然身亡,终年四十五岁。多年後,吴的遗孀谢蔚英回忆:“后来我听别人说,在八月二日那天,兴华被红卫兵叫去拔草,这活本来也不是重活,但是兴华的身体过于虚弱,拔了一会就支撑不住了。然后他就跟红卫兵说想喝点水,红卫兵又打又骂:你牛鬼蛇神喝什么水?按说兴华如果能识相一点,就不该再要水喝了,但是兴华不懂,过了一会他又管红卫兵要水喝,红卫兵就拿阴沟里的水给他灌了下去。没有多会儿,兴华就昏迷了,倒在地上。就是这样,红卫兵还不放过,对兴华又踢又打,说兴华装死。后来一看真昏迷了,就把兴华送到校医院,校医院一看就说治不了,赶紧送北医三院。 就这样,兴华走了。”。去世前三天,他把平日爱不释手的十二箱《四部丛刊》整理一遍,并告诉妻子将来日子过不下去时可以变卖,一切似有预兆。
吴兴华曾扬言,四十岁前是苦读的准备阶段,四十岁後便决心著作。一九六二年,他刚好四十出头,又获摘除右派帽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便开始以“三韵格”(terza rima)翻译但丁《神曲》,更动笔写一部以柳宗元为题材的百科全书式历史小说。然而文革爆发,他唯有忍痛烧毁所有书稿,仅馀一小章《神曲》被妻子悄悄保留下来。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大舞台上,万事都有母题,一切皆有前例,就像毕生都在“苦读准备”,矢言五十岁前绝不著书的老前辈黄侃,就不早不晚刚好在五十毙命。他们都为了著作而刻苦准备,也同样因为准备而耽误了著作的黄金时机——最黑色的幽默,显然就叫命运。
也是命运安排我遇上吴兴华吗?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十五年前看《林以亮诗话》的时候。夏志清在序中即提及他,称“其学力丶眼界之高,想四十年代诗人无人可及”;而宋淇(即林以亮)讨论中国新诗的形式时,也屡举好友吴兴华之作为例,说明新诗循“化洋”“化古”两条路子发展的种种可能及局限。此後每次见“吴兴华”,总发现左右必有“宋淇”——他唯一的守护天使。後来我在吴兴华给宋淇的信中读到:
亲爱的朋友,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运事件中,我之认识你可以算是最大的。你所有意无意给我的帮助,已不是我一辈子所能还的清。(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廿六日)
事实上,在五丶六十年代,吴兴华的诗文得以刊载香港《人人文学》及台湾《文学杂志》,全赖宋淇替他发表,连“梁文星”这笔名也由他代拟;余光中在〈沙田七友记〉偶然道及吴的事迹,也是从宋淇口中得悉;甚至夏志清〈追念钱锺书先生〉一文,劈头所引依然是宋淇的信:“陈寅恪丶钱锺书丶吴兴华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後逝世,从此後继无人,钱丶吴二人如在美国,成就岂可限量?”我当时不禁有点疑惑:一个陌生名字,只寄生在他人嘴边,就能够比得上名满天下的陈寅恪丶钱锺书?零星几行诗句,还要散落在别人的著作才勉强流传,居然能代表一代人?陈寅恪丶钱锺书干过什麽,我知道,世上也有无数人知道,但吴兴华呢?似乎就只有宋淇知道。像狄瑾荪(Emily Dickinson)笔下一朵寂寞的花,吴兴华那隐秘的存在,除了向某只漫游四方的蜜蜂绽放外,就仿佛完全是多馀的(Except to some wide-wandering bee, / A flower superfluous blown.)。於是有一刻我开始怀疑:吴兴华其实是一个民间传说,而传说的作者就是宋淇,也许是他太寂寞,需要一个幻想的朋友,也可能是文化界太平庸,他要虚构一位“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的英雄。
节录二
要读懂吴兴华的诗是艰难的,因为一个作者下的苦功越大,读者相应要面对的困难也就越大。他有很多表面上十分平易的诗,稍一分析就会发现暗藏玄机。这里不妨引用两首吴兴华想必非常熟悉的诗,以作为我们读诗或写诗的座右铭。首先是叶芝(W.B. Yeats) 〈阿当的诅咒〉(Adam’s Curse)中那几句“诗论”:“一行诗或费数小时;/ 但如不像瞬间想到,/ 缝了又拆都是徒劳。”(A line will take us hours maybe; / Yet if it does not seem a moment’s thought, / Our stitching and unstitching has been naught.) 其二是元遗山〈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不但有类似叶芝的见解,更补充了对读者的要求:“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碁。国手虽漫应,一着存一机。不从着着看,何异管中窥。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馀味,百过良未足。”
一般人读吴兴华的诗,难处大致有二。首先,你起码得弄通那些明显地嵌入诗里的中西典故,当然这不算太难,因为翻翻工具书就可解决十之七八。但真正考验赏析力的,是那些表面上没有“来历”,而实际上却在呼应前人作品丶指涉某个故事的字句,即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所谓“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举一个例,吴兴华曾告知宋淇〈西珈〉组诗的灵感,是来自伊利沙白时代诗人西德尼爵士(Philip Sidney)的Astrophel and Stella (一九四零年七月十八日致宋淇),若非他自己点破,倒不容易猜到。要认出各种暗典,或看穿他与前人的渊源,就得依赖个人平素的阅读经验及记忆力。而对於评论他的研究者来说,我想还要附加一项要求,这也是吴兴华对一般谈艺者的要求:“其实评诗总是应该试着从作诗人的立足点来看他是否完成了他所要作的——不该impose oneself and one’s own ideas upon别人”(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日致宋淇)。当然,吴诗的“艰难”不同很多西方现代诗的那种艰难,也有异於“独恨无人作郑笺”的李义山。我认为吴诗的“费解”不是他作品本身的问题,而是现代读者的问题,说得白一点,它标志着这时代“阅读的衰亡”。且莫说今天廿一世纪,正有无数媒体从四面八方入侵人的阅读空间,以及无数科技在削弱人的想像和记性,即使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吴兴华似已预见文化英雄的命运,也隐约知道自己和传统势遭时代淘汰:
我最近有很多时候觉得很“寂寞”(用你在〈读诗因缘〉里的话),因为写的既不太多,写出能真见到好处的人也少得使人丧气,芝联[按:即张芝联,後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从前曾取笑我道:我的诗将来除非自己注,自己批,才会流行。像芝联那样几几乎omniscient的脑子要都觉得如此,那真是“吹”了。(一九四四年九月九日致宋淇)
不妨举两个例子,说明一下即使是训练有素的评论者,似也未能完全掌握吴诗的意义——当然,欠缺理解的评论是要打折扣的。第一个例子摘自伦敦大学贺麦晓(Michel Hockx)的论文〈吴兴华丶新诗诗学与五O年代台湾诗坛〉。他引用了吴兴华的〈有赠〉,试图说明吴诗在意象上如何“中西结合”。这里节录〈有赠〉的其中一段:
远去了旅行者跟随一个歌曲的颤抖,
到那神奇的国度埋葬着落日的光明。
无数过去的诗人贴近时溶化了蜡翼。
贺麦晓尝试把整首诗的“意象” (imagery)分为“中国”与“西方”,当中却出现了偏差,例如他说“‘翼’这种意象则直接来自西方”。我不认为在“意象”的层面上,“翼”有什麽东西之别可言,例如韩昌黎不就写过“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的诗句吗? 问题是贺麦晓似乎忽略了前面那个“蜡”字,於是他只单纯地把“翼”视为一个“意象”,而没有进一步指出“蜡翼”乃是“暗典”(allusion)。在古希腊神话,巧匠代达罗斯(Daedalus)为了与儿子伊卡洛斯(Icarus)逃离克里特岛,便用羽毛和蜡造了双翼,两人腾云驾雾之际,伊卡洛斯却飞得太高,结果就如奥维德(Ovid)在《变形记》(Metamorphoses)卷八所咏:
──烈日逼近伊卡洛斯终於堕海丧生。点破这故实後,再回到诗歌文本去诠释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它带出了吴兴华诗作中一个大主题(leitmotiv):要探索远方,进入一个未名的国度,就要准备自我牺牲。这一点下文再深入讨论。总之,贺麦晓虽然也看到吴兴华想藉此表达自己的诗学,但由於未能透入一层具体分析诗人的暗示手法,整个诠释便稍欠圆满。
软化那芬芳地黏着羽翼的蜡;
蜡溶化了……
──rapidi vicinia solis
mollit odoratas, pennarum vincula, ceras;
tabuerant cerae…
节录三
吴兴华的诗学核心,就在於以现代手法继承并革新这种对“可能”及“普遍”事物之描写,所以某程度上吴诗是“富哲理”的,倾向“理智”的发扬。不得不提,吴有这种诗观,我认为还得力於一位中介人梁宗岱:他师法梵乐希(Paul Valery),推崇“具有宇宙精神或宇宙观的诗”(Cosmic poetry,参考梁宗岱〈说“逝者如斯夫”〉),吴丶梁两者关系或另文详论,不赘。由於中国诗传统内的知性一面早被忽略,所以吴兴华的“希腊化进路”就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沟通中西,另一方面则(也许不自觉地)发扬了传统内部的“言志”精神。当三丶四十年代中国诗坛还在“现代诗”丶“晚唐诗”丶“革命诗”等团团转的时候,其实一位遗世独立,自甘寂寞的青年诗人,已向着群动皆息的万峰之巅上路——尽管他永远没有抵达。
要一睹吴兴华诗的本色,最好是读一首他自己视作“转捩点”的诗,即一九四一年的〈给伊娃〉(载於《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现代中国诗选,1930-1950》):
伊娃,让我们活着时想一想明天
欲凋的花朵吧。今日徒费的劳力
还不是他年往回看,当新的香气
浮在美女的鬓边时悲苦的泪吗?
隔着明日的窗子我向下看,街心
来复着呜咽的微风,而你在园中
静立着如一座石像,象徵着世外
常驻的美丽,却又不沾一粒尘土——
而我,作梦的诗人,在你的光辉里
看出来爱情的暂短,与热望如何
能凌越知识的范围,远去像流星
拜访些人类所未闻未见的境域。
在不知多少年之前,当夜云无声
侵近了月亮苍白的圈子时,薄雾
抚摩着原野。西施在多树的廊间
听风,她的思想是什麽呢?谁知道?
徒然为了她雪白的肌肤,有君王
肯倾覆自己正将兴未艾的国运;
纵使他在她含忧的倚着玉床时,
眼睛里看出将会有叉角的雌麋
来践踏他的宫室。绝代的容色
沉浸在思维里,宇宙范围还太小,
因为就在她唇角间系着吴和越。
成败是她所漠然的,人世的情感
得到她冷漠的反应而以为满足
她的灵魂所追逐的却是更久远
可神秘的事物——
或许根本不存在。
好奇的人们时常要追问:在姑苏
陷落後,她和范蠡到何处去流浪?
不受扰乱的静美才算是最完全,
一句话就会减少她万分的娇艳。
既然不是从沉重的大地里生出,
她又何必要关心於变换的身世?
从吴宫颦眉的王后降落为贾人
以船为家的妻子,她保持着静默,
接受不同的拥抱以同样的愁容,
日日呼吸着这人间生疏的空气,
她无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过客。
啊这可悲的空间!我们所惊奇的
不过是一点微尘,她或许看见过,
直觉的感受过什麽,以至相形下
一切都像是长流水,她则是岩石。
她则是万古的岩石屹立在水中,
听身後身前新的浪淹没了旧的,
自己保持着永远的神圣的静默。
然而唉,伊娃,在你的生命里没有
对於将来的忧虑,只要是时间仍
置她如玉的双足在人世的山上。
你的静默是历史上无数失名的
女子的象徵,尽管你生在现代;
日夜灵魂总像是深闭在永巷的
宫女,梦想着世界外芳馥的春天。
就体裁而论,这是素体诗(blank verse),每行十三字,不押韵,用了跨行手法(enjambment),内容倾向玄思,符合素体诗传统。当然,因中文本身的局限,诗人难以照搬西方的抑扬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只好“以顿代步”,把一行分成五拍,在节奏上,虽能形成一定规律,但音乐美始终难及西方的素体诗。读这首诗时,我总觉得他似用英文的思路来写中文,也许整首诗以英文写会更好,不得不承认,吴兴华虽毕生在诗的形式上苦心经营,然而最失败的其实也正是形式。撇除这点技术上的瑕疵,这首〈给伊娃〉其实立意很高,丁尼生的尤利西斯精神,雪莱的柏拉图主义,济慈对“美”的歌颂,但丁对Beatrice的崇拜,里尔克的水仙美少年式神话建构,甚至是樊川〈杜秋娘诗〉的由实入虚,寓理於事,都可一一在此诗中找到影子,难怪吴兴华自己也视为得意之作。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三日致宋淇信中,他曾经详论此诗特色:
关於那首Eva 的诗,它所以对我特别亲爱的缘故就是 : (1) 里面的主题思想是前人未曾道过的,而且是典型中国味的意思。你听没听过梅兰芳的《西施》,我没有。可是唱片听过,里面有:“水殿风来云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还有两句也很美,可惜忘了),这两句自小时就不可磨灭的嵌入我脑子里。同时,天生下来爱好那些湮没无闻,被人踏在脚下的人那麽一个性格,我总想speculate一下她当时倚栏想的是甚麽? 没有人晓得。然而(这一点我敢保你会同意的)她想的事一定不会是日常的辛苦,人类的劳累,吴越的战情。This is badly put. 可是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是西施当时或许会想到吴越的情形,自己的身世等等。可是我们脑中的西施是不被这些杂思缠绕的,就像海伦,那眼光柔弱的希腊美人,倚城看战士的独斗,战争在她脚下淘涌,而她的思想呢 ? 荷马并不告诉我们。这就是她们的光荣。她们彷佛是不与我们一齐存在,或者,在她们眼中的世界是与我们所见到的大不相同的,这样那雄心的夫差和她不过是“咫尺天涯”的关系。她一定不以这一切为要紧。因为她从前所抛下的,现在所见到的,将来所要去的境界,都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
同样是海伦,她爱的是谁? 她在这世上一切都是被动的,就因为她的思想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同样,照我看起来,是一切理想化的女子。正是,像雕像,纯粹是思想,而没有感情。你记得Beatrice吗? 当然她是更高一层,而达到Divine Grace了。那种爱和人世的爱是不可并语的,而且有一个中世纪宗教在後面,那种爱不过是教义的一部,也就是intellect的化身。
这是一瞬间的触发,你看见她立在月明的园中,忽然这个思想进入你脑中 : “她想甚麽?”这样超人的美(假设她有的话)是与平常的思想不能溶合的,立刻像一闪电,这个思想扩大成一篇诗与西施连起来,等完了时,我们对这个女人就不感兴趣了。我们不想多知道她甚麽,怕打破了我们的好梦。本来,我对Idealism的观念老是这样: 一小部分的举高,另外一大部分的抛弃。你必须把她和这世界分开,然後你才能猜想她和那另一个世界的关系。
这首〈给伊娃〉其实体现了吴兴华诗的两种特质,亦即上文所谓的“诗学核心”。首先,诗人聚焦於某个“最丰满,最紧张,最富於暗示性”(见〈黎尔克的诗〉)的一刻,把永恒之真和美都压在某一秒中,某一人上。这手法似乎脱胎自济慈的〈希腊古瓮歌〉(Ode on a Grecian Urn),还有无数里尔克的诗篇,他们描摹的事物本身往往带有一种“不确定”的特性,以致诗歌本身也指向一个“测不准”的状态,产生神秘的美感。〈给伊娃〉由一个园中女子的静态画面开始,渐变为西施“含忧的倚着玉床”,继之以“保持着永远的神圣的静默”,每一张暧昧迷离的表情,都见证了吴兴华对“可能性”的提炼。这一连串充满不定性的人物凝镜既惹来无限惊奇(“她想甚麽?”),诗人的想像便在一瞬间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向着永恒丶真实与美的世界飞驰,於是产生出一种特殊效果,亦即他诗歌的另一种特质:把历史故事及人物提炼成抽象观念的载体,由个别升华为“普遍”。
按照“发扬志意”的标准而论,中国诗鲜有被提升到这样崇高的境界。吴兴华笔下的西施,摆脱了一切套语及滥调,出人意表地化成一位“沉浸在思维里”的女性哲人,其原型我认为就是米尔顿(John Milton)的“英雄”撒旦,然而这位堕落大天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也许除了《山海经》的刑天或夸父。但撒旦与西施怎可能有关呢?〔......〕
节录四
正如〈给伊娃〉诗,吴兴华本人也有无穷的可能性,尚待後人去慢慢“读通”:他可能是尚智社会的先驱,也可能是属灵时代的先知,更可能是中国旧文化的最後一代招魂者。我因此想起了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与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二人。据《地狱》(Inferno)所载,斯特林堡相信已故的化学家奥菲拉(Orfila)与神秘学家斯威登堡(Swedenborg)都是他的无形守护者,说:“我的日常琐事展示着他们如何干预我的人生起伏。”(les petits événements quotidiens que je recueille manifestent leur intervention dans les vicissitudes de mon existence.) 无独有偶,在纳博科夫的短篇〈费恩姐妹〉(The Vane Sisters)中,女角Cynthia也认为某个认识的人死後,很多事情都会按照死者的特质在现实发生,令她犹如“步过某人灵魂”(It was like walking through a person’s soul)。如此说来,吴兴华之死及他被世界遗忘,撇开“客观”因素,可能跟中国旧文化的“大灵”干预其人生有关:传统文化的命运与吴兴华的命运,其实只是同一件事在不同层面的呈现而已,两者本来就二而一,一而二。所以“吴兴华死於文革”此一历史事实,其意义也可以甚或应该是双重的。
推荐一篇有关吴兴华的文章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1816873/
《万象》杂志2010年第6期:
1/吴兴华:A Space Odyssey 冯睎乾
吴兴华(1921——1966)学贯中西、博通文史的诗人、学者、翻译家。少年时即有神童之誉。16岁考入燕京大学。再燕京大学就学期间,他的语言和文学天才就开始引人注目。他的英藉导师谢迪克(Harold Shedick)教授在48年后追忆说,吴兴华“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奈尔大学教过的学生、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耶鲁大学教授、英语文学批评巨擘)相匹敌”。
他的才华令人瞠目,他的命运却令人扼腕。1957年,因与苏联专家持有不同见解而被错划为右派,被取消了授课和发表论著的资格;1966年,惨死于文革初期的暴虐之中,年仅45岁。真可谓“千古文章未尽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