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L君書---談「六經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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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教謂馬一浮訶章實齋「六經皆史」說為「流毒天下,誤盡蒼生」,遂取其書再尋繹一過,反而覺得蠲叟所罵為流毒者為章太炎之尊經說也。蠲叟畢生闡發義理,又認為六藝乃孔氏遺書,自然與古文家(還要是那樣名氣大,門生廣的)大生齟齬矣。眾所周知,太炎之尊經,目的在於「激揚種姓」,使國人於顛沛流離之際,知吾國文化有此瑰寶,而不致自卑自賤,甘伏俎上任外夷宰割也。不過,在他眼中,「經乃常道」乃係後起之義,本義只是一切書籍之通稱。孔子以前,固有所謂經,孔子以後著作也可以用上「經」名。(章學誠以後人擬經為僭)至於夫子,則係一良史而已。如此一說,等同將六經之光環閹割剝除。難聽點說,如此尊經,好比流俗金石家嗜蓄三代鼎彝法物,珍而重之,卻無意考究上面異文奇字所喻道理為何一樣。這心態,在1911年致吳承仕信中已表露無遺﹕「僕輩生於今日,獨欲持任國學,比於守府而已。」也就是說,勿使故物蕩析而已,於經義固無所發明也。那麼,湛翁既然斷言太炎與實齋同一鼻孔出氣,實齋口中所謂史,是有「史意」,能「經世致用」的史,抑或是「史料」之史?其實兩種意義兼有。只要回顧實齋所處學界氛圍便能了然。當時講宋學者,只袖手談心說性,嗤論史為粗(錢曉徵謂此輩似精而實粗)﹔治考據者,則埋頭摘句尋章,摒義理不談。實齋遂自立一軍,以救斯弊。針對前者,他以為古人無私家著述之事,亦未嘗離器以言道,六經乃先王之政典,為官師所守。私人著作出現,乃在官師既分後之事。孔子亦非著述之人,他只係刪訂六經,說﹕「事有實據,而理無定形,故夫子之述六經,皆取先王典章,未嘗離事而著理。」(《文史通義‧經解》)並舉《尚書》為例﹕「名臣章奏,隸於《尚書》,必敍其事以備所言之本末,故《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後之輯章奏者,但取議論曉暢,情辭慨切,以為章奏之佳也。不備其事之始末,雖有佳章,將何所用?」(《文史通義‧書教》)又謂「六經皆周官掌故,易藏太卜,書春秋掌於外史,詩在太師,禮歸宗伯,樂屬司成,孔子刪訂,存先王之舊典,所謂述而不作。」另在《和州志藝文書序例》自注,也講同一意思。又《報孫淵如書》中云﹕「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對於後者,就奉勸勿泥在知識一邊,作殫心皓首而未聞道之人,應該了解夫子刪訂六經,志在明道﹕「先聖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也。後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文史通義‧原道》)誦習先王典謨,目的為何?就是「經世致用」,但並非死守泥古,而係需要參酌時勢,旁推交通﹕「事變之出於後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引同上)這個說法,就和太炎視六經近乎骨董的態度大異其趣了。所以呀,如果說太炎承襲實齋,也學得太流於片面矣,不單止沒有進步,而且還開倒車!「學生」比「老師」還保守,你說是否天方夜譚?「六經皆史」是砒霜或毒藥,真是見仁見智。還是那句套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我個人較認同錢穆先生那平允的詮釋,就是呼籲學人求道,勿僅守住幾部經典,而係擴大至一切大小史料。這可能跟我性情有關。我知道湛翁對實齋也有措辭嚴厲的批判,不過焦點已稍為挪開一點,在《泰和會語‧論六藝賅攝一切學術》中,謂實齋於秦政必為回護,這個一時未能斷言。但他眼孔特大,確點出「六經皆史」說中一種危險傾向,誠碻論也。

又,來教引湛翁說,謂魏源亦出自實齋,則前所未聞也。錢穆則謂龔定庵才是嫡乳,兹不具引。愚謂默深雖昌言經世,却並非如常人理解般僅「師夷之長技」,徒騖於器末而已,對於西方政治,他也歆慕不止。具見《海國圖志》卷五九。

另,尊兄立論,似與湛翁六藝攝一心說甚具淵源,知兄定會別具手眼,為六經開生面也。


肅請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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