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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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号的《万象》,刊出了一篇初评《小团圆》,首次考证了书名来历(不是「颠覆大团圆」那麽简单),也分析了小说绵密的笔法。对张爱玲有兴趣的不妨一看。摘錄:

强调「必也正名乎」的张爱玲,早在《红楼梦魇》的自序中已说过有人不懂「张看」这题目,甚至「流言」的一语双关,也「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只是「从来没问过人」。人生的讽刺不会在死後便被豁免,所以「小团圆」也难逃被误解的宿命。
......
虽然「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贾宝玉语),但「小团圆」确实语有所本:它就是民间目连戏的一个出目。

一开始的倒叙法,已告诉读者《小团圆》是部回忆录,然而作者却先後四处反覆知会我们,九莉的记性可能很糟糕。第一处:大考的早上,九莉跟比比说自己「连笔记都记不全」(第16页)。第二处:教务长蜜斯程以往曾跟蕊秋「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还揑着喉咙学九莉说「我忘了」(第23页)。第三处:九莉到防空站工作,却总是忘了记录飞机来的时间(第55页)。第四处:九莉曾先後看过某爱情小说两次,但两次都莫名其妙忘记结局,这时作者写道:「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後来感到失望」(第81页) 。至此我们终於恍然大悟:作者多次说九莉「丢三拉四」,并非要在生理学的层面上,说明九莉大脑中的海马体受损,以致陈述性记忆出现障碍,而是要委婉地告诉读者,九莉往往由於某种心理因素,而下意识地把事情排除於记忆之外。所以第四处不但解释了前三处,更点出一个关乎整部「回忆录」意义的重要事实:九莉的健忘其实指向一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状态及人生处境。读者这时回头一看(如果记得的话),就会明白第一处所谓「连笔记都记不全」,是因为她不喜欢近代史,而不喜欢近代史的理由,就是它太接近政府用来宣传和洗脑的报纸(第45页);而第二处之所以忘了记录时间,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飞机轰炸会有规律,所以便自动排除在意识之外。同一件事的四度藏闪,横跨六十五页而先後照映,正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看不出这窍妙显然是读者自己的问题。




我初遇《小团圆》,是今年二月头,在宋以朗先生的家。六十年代初,张曾寓居香港加多利山宋宅,因而与「琅琅」(宋的乳名)日夕相对。四十年後,加多利山依然夹道长满绿叶扶疏的大树,沿着斜路起起伏伏,彷佛一切没变。拜访那天,大厅的旧上海扭条花铁餐桌上摊满文稿,他正拿着一页纸格格大笑。甫见我,便笑着把纸递来:「瞧,这样子直译岂不笑死人?」我匆匆一览,发现是中文小说稿子,却不觉得可笑。宋便提示「把它当法文读」。我试着再看一遍,依然摸不着头脑。他便索性指着其中一句,嘱我再猜。那是某男角说的调情话:「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那是燕山跟九莉说的。原文见《小团圆》,皇冠2009年版,页299。本文所引页号,皆以此版为准。)我心里照着念:“Tu ressembles à une chatte...”当时还不觉怎样,过几秒钟才恍然大悟:“chatte”在法语中既指雌猫,也指女性阴部。只好窘笑道:「读者该不会想到那里去吧?」「将来有法译,岂不笑死人?」他重申。

宋先生这门阅读技艺,的确是我所见最奇的。今天还有谁会眼观中文,心存法语,为一个不存在的译本哈哈大笑呢?趁顽笑旁敲侧击一下,他才耸耸肩淡然说,是《小团圆》手稿复印本。「噢,」非张迷的我虽也有点意外,但一想到是宋宅,就觉得甚麽都理所当然,好比到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漫步,你绝不会惊讶自己与萧邦丶普鲁斯特丶王尔德等是多麽贴近。

(张爱玲很喜欢的一首旧歌,见《小团圆》结尾)



张爱玲对世情看得极透,这需要一番深刻因而痛苦的自我观照,而察觉得深的代价往往就是发现得慢,道理就如注疏经籍的学者不可能一目十行。九莉(也是张爱玲)虽善於观察,但她一向都刻意宕後,好使自身与事件间,总能保持安全兼可容反省的距离,於是常显得反应迟缓:如九莉乍闻安竹斯之死(页67)丶赴港时与三姑二婶告别 (页152),她最初都若无其事,後来才嚎啕大哭;又如听到二婶输掉八百块钱时,竟毫无反应,直到回去在公共汽车上,才恍悟她输掉的,正是自己那八百块钱的奖学金(页32)。这不就如好萊坞喜剧常见的“double take”吗?乍听坏消息时,惘若未闻,或给予不当反应,稍後才容色大变,甚至复仇式地反应过火。

九莉一生就是个无休无止的 double take:事件发生时,不是欠缺反应就是反应失准,随着时光流逝,才藉回忆重新认识那在外部世界虽已全然解体,但在内心宇宙仍然不停复现的事件。正因为她当时惘然,事後才要不断追忆——於张爱玲而言,就是写作——来弥补空白。这种延缓反应,本来是普遍经验,文学作品的例子不胜枚举:在普鲁斯特笔下,叙事者由於「反应不合时宜而经常令事件的日历跟情感的日历不相应」(à cause de cet anachronisme qui empêche si souvent le calendrier des faits de coïncider avec celui des sentiments),要待祖母入土後一年有多,才切身感受到她死亡所带来的伤痛(Proust, Sodome et Gomorrhe I);韩退之笔下,则是:「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於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韩愈〈与李翱书〉)当然,最精炼也最易被人忽略的,就是李义山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自来说诗者,都未见点出此句对人性的透彻领会。

九莉(或张爱玲)的心理结构,大概可简化为一组「惘然——回忆——醒觉」三部曲。张爱玲利用《小团圆》的创作来回忆,先通过九莉的眼睛,描摹一个以假乱真的世界——在《色,戒》与《小团圆》都出现的那句「这个人是真爱我的」(页167),其实是微妙的反讽,本不旨在讲「爱」或「不爱」,而在点出女角那种「怀疑是假却情愿当真」的心态,那个「真」字才是画龙点睛——到最後写到她幻灭了,就揭示出一个除了假之外,就似乎本来无一物的「真实」。浮华过後,只剩一个破烂的舞台,尽管依然唱着古代的才子佳人戏,然而黑洞洞的背後,却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这儿所讲的回忆,并不等同一般的回忆:後者像文件夹,只用来抽取资料,前者则是一认知过程,让我们学习丶醒觉,在回眸的一刹那,抓住电光火石间擦身而过的真实;回忆於是便获得一重可能在张爱玲心中也尚未沉淀的神秘意义。在西方文化史中,这意义大概由苏格拉底开始阐明而圆满於奥古斯丁:对希腊哲人来说,「探索与学习都不过是回忆」(Plato, Meno, 81 d:"τὸ γὰρ ζητεῖν ἄρα καὶ τὸ μανθάνειν ανάμνησις ὅλον ἐστίν"),而对那希坡主教而言,回忆的大能是「可畏的东西」(nescio quid horrendum),伟大得令他相信可以遇到永恒,就如他向上帝所宣:「我要越过这被称为回忆的力量,以求走近您,甜蜜的光啊!」(Augustine, Confessions, X:"transibo et hanc vim meam quae memoria vocatur, transibo eam ut pertendam ad te, dulce lumen")。张爱玲当然没把这意义说清,但她凭一种近乎巫的灵性,确实在回忆的光照下看到一个恐怖丶神秘而古老的「那里」。

第七章中,九莉听到荀桦说老虎櫈时,「脑子里有点什麽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页231),令人莫名其妙,谜底到第八章才揭晓:原来荀桦在电车上对她性骚扰,使九莉感到坐「老虎櫈」的滋味(页246)。九莉的灵感,一开始总以不安丶恐惧等形式呈现。题为《小团圆》,貌似温馨喜剧,实为作者最鬼气森森之作。书一起首描述九莉的房间,便说窗台小台灯映於清晨海面,「不知怎麽有一种妖异的感觉」(页19)。这种妖异感,源於小说丶梦幻与所谓现实的盘缠交错∶ 第一章,探海灯的蓝色光雾像聚光灯般罩着九莉 (页44),营造了一种犹如置身蓝色舞台的不踏实感觉;九莉与邵之雍接吻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演戏(页171);性交时联想到淫书的描述(页174);怀疑一切是梦,醒来後会变成另一个人(页219);邵拉她上床时,忽见五丶六个穿上回教或古希腊服装的女人走在前面(页256);当然还有那头神秘恐怖的木雕鸟(页177),象徵远祖流传下来的性与生殖欲望(页319)。以上例子都在证明,张爱玲要给读者看的,再不是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彷佛大卫林奇(David Lynch)电影中的诡异世界。

张爱玲不需要什麽救赎,她情愿凝视一个虚假得来很俗艳的花花世界,就像冷看一场锣鼓喧天却处处露馅的蹩脚戏,间或扑嗤一笑。存在的虚无感倏然袭来,如滴落於朶云轩信笺上的泪珠般化开——《小团圆》就是这一张陈旧的朶云轩信笺,写满了凄凉的故事,却不知道寄给谁看。

2 留言:

匿名 說...

"个无休无止的 double take:....正因为她当时惘然,事後才要不断追忆"
這可以是一個角度去理解張的反應, 但我卻有另一個角度:與其說當時惘然, 我會說張當時痛得麻了,痛得沒有知覺, 不懂反應,痛死了。 事後的追憶, 只是從死亡中返回人間現實, 從沒知覺到漸蘇醒過來, 漸有知覺。這也是人遇到極大打擊的一種普遍性經驗和反應。正如電影"藍色"中的女主角。

倉海君 說...

恕不認同。「痛得麻了」是什麼意思?是她先察覺到痛,然後才失去知覺?我看不到小說中有這種描述。她惘然,是因為潛意識排除掉某些東西,那是自衛機制的作用,並非「痛得沒有知覺」。

希望你至少留一筆名以作識別,我現在不太喜歡匿名留言——如果我們本是認識的,而你又匿名,我更反感。我不會再回應任何匿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