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起了個課──雖然我對它的信心起了動搖,它究竟有八九成靈驗。問的是今年陰曆年內運氣可會好轉。得到「上上,上上,中下」「一帆風順即時揚,穩渡鯨川萬里航。」課上屢說退休,你看了不要吃驚。兩三年前我也起到這一課,也是問流年運氣,也並未退休。它不過是說我在待人接物方面須要自知藏拙而已。這課書真是我的一個知己。
「這課書」指的正是牙牌數,原文稍後再講,但由此可見,張自己也有一部籤書,而且懂得起課。藏於宋家的足本「張愛玲語錄」中還有這麼一條:「我把這本Coronet當作聖經似的──永遠有一本這樣的書,前一陣是那本起課的書。」你可能很好奇,Coronet是哪位文學大師的經典之作,值得連祖師奶奶都奉為「聖經」呢?現實可能很反高潮:那只是美國當時一本綜合性雜誌,類似《讀者文摘》,張愛玲視為「聖經」的,不過是其中關於治痘痘的美容文章而已。至於所謂「起課的書」,自然就是現在談的牙牌籤書了。宋家的牙牌書雖已丟失,但張愛玲當年求得的籤文,仍日以繼夜地悠悠安躺在一個不起眼的盒內。我有幸得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先生(即宋淇先生之子)首肯,得以在多個百無聊賴的星期天下午,飽覽一幅幅泛黃的半世紀前的籤文。遙想當年,這些跟她前途息息相關,卻惱人地像霧像花的預言詩句定必令她忐忑不安、心如懸旌,然而五十年過後,讀來也只彷彿在核對一張上世紀的彩票。
介紹張愛玲的籤文前,不妨先講點牙牌占卜歷史,好讓大家對她這嗜好更有共鳴。牙牌又名「宣和牌」、「骨牌」,歐洲人到十八世紀才知道有dominoes,還以為是意大利人發明,其實中國早有文獻記載。它相傳始於公元一一二零年 (宋宣和二年),據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六十引《諸事音考》所載,當年「有臣上疏設牙牌三十二扇,共記二百二十七點,以按星辰布列之位」,其設計實法天、地、人及倫理庶物。俞樾《茶香室三鈔》卷二十二〈骰子〉一則,引陸游《老學庵筆記》為據,猜測骨牌可能始於敘州「徼外蠻峒中人」的骰子戲,亦可聊備一說。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四十介紹牙牌的用法﹕一為賭博,稱「推牌九」、「打天九」、「頂牛」;二是卜筮,名為「牙牌神術」。其實不論中外,占卜和賭博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例如西洋的撲克,就是簡化了的塔羅(可參考P.D. Ouspensky, “The Symbolism of the Tarot,” A New Model of the Universe),而中國的六博則是模仿式占(參看李零〈卜賭同源〉,見《中國方術續考》),所以打天九的牙牌同時用作問前程的卜具,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明人謝在杭《五雜俎》卷六曾提及骨牌,但只說它是流行博戲,並未說它可卜卦。大約直到清末,我們才見有所謂「牙牌數」的文獻記載,可見這卜法該始於清代,到近幾十年才息微。
宋氏夫婦所藏的牙牌籤書,我估計是清末流行的岳慶山樵《新增牙牌靈數》。牙牌這玩意兒,至少該早在張愛玲讀《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就已印入腦海。也許是這緣故,她後來才有興致試着玩吧。每次問卦,宋夫人鄺文美都會把問題連籤文用墨水筆書於一長十寸餘的紙條上,不記年月(只一張例外),卻偶有批注。現在宋家還保存着十九張這類小紙條,問題多涉及寫作及個人去留。由於沒日期記錄,籤文難以詮次,只能憑所寫的問題來估計其占卜年月。照張愛玲與宋鄺二人結誼的時間及問卜內容推測,她求籤當始於一九五二年秋,而以一九五五年赴美時告終。五二年,張愛玲以在港大恢復學業為由來港,九月註冊入學,同期得悉美國新聞處要聘請海明威《老人與海》的中譯者,便翻譯了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睡谷故事》(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應徵,得委員會一致讚許而獲聘。張與當時同在美新處工作的宋淇和鄺文美一見如故,從此成為莫逆。另一方面,經濟拮据的張正等待港大承諾給她的一千元獎學金,惜遲遲未有回音,令她倍感前路茫茫。恰巧炎櫻在日本來信,說會替張在當地謀職,並應允助她辦理出境手續,而由於炎櫻快要赴美定居,於是張在十一月學期尚未結束時便匆匆離港,急赴東京。
就在這段日子,張愛玲先後卜了兩卦。求第一籤時,炎櫻還未來信,張愛玲可能惦念好友,便以牙牌叩其近況。鄺文美在此籤寫上﹕「問炎櫻事,時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原籤如下(凡籤文中的字詞框線,皆筆者所加,以示鄺文美的圈點):
上上 上中 上上
名也有。利也有。百事吉。皆成就。
海舶兩頭高。飛篷駕六鰲。居中能御使。何怕涉風濤。
解曰:功名富貴不由人。幸遇天公助爾成。後此聲名山岳重。問君何以答皇仁。
斷曰:蒼松倚修竹。中露楓葉丹。莫嗟顏色改。花信此中探。首尾上上。中數亦得上中。故有探花之兆。
卦象顯然跟乘船涉海相關,鄺特別強調「時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分明旨在點出此籤的靈驗。這兒鄺文美又圈起「花信」二字,並注云﹕「船主求婚」,可知當時曾有船主向炎櫻求婚。這自然是事後補注的,但在此不妨留意兩點,好讓我們更了解這些籤文的史料價值﹕其一,旁注往往提供了線索,讓我們窺探到與張愛玲相關的一些事實──儘管那多數是瑣屑的東西;其二,凡經宋太太手批的籤文,必定有所「符驗」,即至少在字面上與叩問內容相呼應,而這類「靈」籤亦必或多或少左右了張愛玲一些抉擇,也許對我們了解其心路歷程不無小補。
赴日前,張自然不忘一問吉凶,這次是﹕
中下 下下 中平
求人不如求己。他鄉何似故鄉。
驀地起波瀾。紆迴蜀道難。黃金能解危。八九得平安。
解曰:人情更比秋雲薄。蜀道何如友道崎。故園荒徑猶堪念。何必風霜訪故知。
斷曰:積雪為山。囊螢作燈。小者有用。大恐不勝。臨深履薄。戰戰兢兢。三數俱卑。宜小不宜大。臨履戰兢。占者當如是也。
鄺文美圈起「何必風霜訪故知」一句,並加注﹕「訪炎櫻」。但籤文說「求人不如求己,他鄉何似故鄉」,明顯不是出行吉兆,也預警了張在日本求職會無功而還。然而張愛玲還是一意孤行去了,可見她當時對骨牌的態度,大似政客的民意調查,問是一定問的,但不一定要聽。我們事後諸葛,當然知道她此行不但謀職不遂,還為此無故輟學,竟致連獎學金也失掉,也只好怪她太「偏聽」了。
一九五三年二月,張乘船由日本返港,臨行也起了一課﹕
下下 上中 下下
喜而不喜。故有陰人播弄。
船到江心浪拍天。羨君飛渡得平安。緊收篷腳牢拴舵。尚有前途十八灘。
解曰:一事已成空。一事還成喜。若遇草頭人。禍起蕭牆裡。
斷曰:前朱雀。後玄武。招搖在上。結繕其怒。漢將能將兵。將是漢王主。兩下下有前後之象。上中居中。結繕之象。以其在中。故有主也。
筆者按:斷語中「前朱雀......結繕其怒」典出《曲禮上》,指軍旅整肅之容,「結繕」當作「急繕」才對,是籤書之誤。這裡鄺文美只圈出「船」字,並沒其他批注。像這類可有可無的「巧合」,不知是否也算「靈驗」?以我所聞,牙牌數最「神」的一例似見於俞樾《右台仙館筆記》卷八:
光緒己卯歲江南鄉試,無錫諸士子於榜前占《牙牌數》,其辭云:「大開圍場,射鹿得獐。顧盼自喜,中必疊雙。」是科無錫縣中式者二人,一顧姓,一章姓。「顧」字明見數中,而「射鹿得獐」句暗影「章」字,尤為巧合也。
牙牌卜率多類此,讀者覽之,自可舉一反三,亦當更明白鄺文美評點的用意。五三年二月,張愛玲自日返港,竟發覺美新處人面全非:宋淇在一月已離開,而鄺文美則內部調職。身在陌生之所,頓失良朋,她唯有再度問卜,聊作排遣:
上中 上上 下下
得而復失。不如不貪。
物理惟憑造化推。難將智慧論興衰。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神。
解曰:置產須要得公平。交易公平產必盈。此日若施奸巧計。他時悖出兩相稱。
斷曰:出入華胥境。路逢白眼人。春風吹不到。一片別離心。以上中而遇上上。順境之象。忽逢下下。別離之象。
鄺文美如此記錄張的提問:「由日本返港,驚聞M與S皆不在USIS。」按M與S指鄺文美(Mae)及宋淇(Stephen),USIS就是美國新聞處(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的英文簡稱。這支籤張愛玲也問得夠奇怪了:反正宋氏夫婦還在香港,直接問他們近況不就乾淨俐落麼?又何必曲折地求諸神秘曖昧的詩謎?還有那「驚聞」二字,分明把宋鄺兩人當失踪人口了,真夠觸目驚心。說到底,張有這樣大的反應,也許跟她拙於交際有關。想來她在美新處真正的朋友不多,宋鄺不啻空谷足音,二者一去,大樹飄零,張便「如聞噩耗」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鄺文美在籤文上圈出「華胥」、「白眼」、「春風」、「別離」八字,這多少反映了一些實況。「華胥」典出《列子.黃帝篇》,本是黃帝神遊之境,離中國不知幾千萬里,籤文中自然就借指美新處這番邦人的地頭。「春風」則指時間,即五三年春。「別離」正謂張與宋氏夫婦分道揚鑣。那麼最引人入勝的「白眼」又是什麼呢? 鄺文美把此語圈起,必實有所指,只是確切的時地人已不可考了。但依此推斷,張在美新處的人際關係似乎不太理想。
唯一有時間記錄的籤,在一九五四年七月中旬求得,張問運程:
上上 中下 中下
洛陽錦繡萬花叢。爛漫枝頭不耐風。三五月明時易過。夕陽西下水流東。
解曰:樂之極矣悲將至。謀望將成終屬空。縱然巧計安排好。猶恐相逢是夢中。
斷曰:青天一鶴。燕雀群起。君子傷哉。小人眾矣。貴者有權。周而不比。數當盛。則以一君子去眾小人。若當叔季之世。則恐眾人讒害君子。當審時也。上數上上。一鶴之象。亦貴者之果。
籤文沒任何批注,其大意則是花無百日紅,光陰浪擲,謀事難成,多是先吉後凶之象。按現存的籤文判斷,一九五三至五四年是張問卜最多最密的日子(至少有九支籤),即是說,也是她最惶惶不可終日的時期。她為什麼如此焦慮?因為五三年她正用英文寫《秧歌》和《赤地之戀》這兩部長篇小說;翌年二者先後問世,而中文版則在美新處的《今日世界》連載。宋淇在〈私語張愛玲〉裏如此描述張愛玲把《秧歌》投稿到美國出版的情形:「在寄到美國經理人和為出版商接受中間,有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時期。那情形猶如產婦難產進入產房,在外面的親友焦急萬狀而愛莫能助。」關於《秧歌》,她結果求得以下五支籤(時序無從判斷):
中下 中下 中平
先否後泰。由難而易。
枉用推移力。沙深舟自膠。西風潮漸長。淺灘可容篙。
解曰:君家若怨運迍遭。一帶尤昭百快先。失之東隅雖可惜,公平獲利倍如前。
斷曰:雙丸跳轉乾坤裡。差錯惟爭一度先。但得銅儀逢朔望。東西相對兩團圓。兩得中下雙丸之象。中下與中平相去不多。故特是占。
宋太太旁注「東西相對兩團圓」云:「中英文本?」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中也提及此籤,他寫道:「其中的『西風』指英文版,『東西相對』指中英本先後出版可謂巧合」。但宋之前說為張求卦,「說來叫人難以置信,求來求去,竟然總是這樣一幅」,似乎又非實情,因為現在共有五籤。如果宋淇所言不誤,那麼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這就是第一支籤,而且卜了多次也是此籤。其二、三是:
上中 上上 中下
雖無大好。尚屬順適。
先聲已播。可喜可賀。大捷之餘。還虞小挫。
解曰: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前生未種藍田玉。忍耐且吟弄瓦詩。
斷曰:出門莫問路東西。一步高來一步低。寬處有緣窄處險。行人去向是鼯鼷。上上高。上中低。上上寬。中下窄。中下在下。鼯鼷之象。
上中 中下 上上
守我本分。自能上達。
倒退如牽上瀨舟。黃楊阨閏苦虔劉。那知柳暗花明處。恰在山窮水盡頭。
解曰:久坐塵埃心已灰。無端富貴又來催。鹽梅自是調羹用。那許凡夫坐井窺。
斷曰:星使乘流去若飛。漢人親見石支機。補天不費天孫手。記取仙槎送爾歸。上中而遇中下。其勢漸乘流之象。以上上終窮源得石之象。
以上二籤無批點,但大意都是說事情反覆無常,或吉藏凶,或凶藏吉。第四籤如下:
下下 上中 上上
諸凡如意。老當益壯。
如何平地得為山。只要功夫不畏難。去歲園中青竹條。今年可作釣魚竿。
解曰:既乏鄧通錢。還興伯道嗟。一朝時運至。枯木又生花。
斷曰:食物無如食蔗鮮。蔗漿好是老頭甜。食物無如食蔗難。蔗到甜時節又攢。以下下而馴至上上。食蔗象。
鄺文美批「去歲」云:「去年寫」,可見此籤求於五四年。是年《秧歌》出版,正如卜辭所示,乃收成之象(所謂「去歲園中青竹條,今年可作釣魚竿」);而所謂「食蔗」則是用《世說新語.排調》中顧愷之的故事──顧長康噉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云:「漸至佳境。」──,意謂張愛玲寫《秧歌》是先苦後甜,漸入佳境,這亦符合事實,且看最後一籤:
上上 上上 上上
三陽開泰喜相逢。物在春臺日在東。所欲隨心能自至。天和人合萬緣通。
解曰:求名求利總相宜。子嗣婚姻更可期。若問行人消息至。官司有理莫游移。失物早尋容易得。置田買宅不須疑。延醫早得高名士。藥到回春奏效奇。
斷曰:混沌初開。三清一氣。持盈戒滿。推行盡利。
沒旁注,但明顯為大吉之兆。事實上,《秧歌》英文版在美國端的是「好評潮湧」,書評見於《紐約時報》、《紐約圖書館雜誌》、《星期六文學評論》、《時代》等。(詳見高全之〈林以亮〈私語張愛玲〉補遺〉)張愛玲之前求得的籤文意象多屬「反覆無常」一類,讀了只會更令人五內如焚,即莊周所謂「以火救火」,或像道友般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追問」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照理這應該是終極一籤──已經「上上 上上 上上」了,再問豈非「樂之極矣悲將至」?
一九五四年,張愛玲在美新處「授權」下寫成《赤地之戀》。故事大綱須經專人審核,張沒很大空間發揮,所以她寫得很辛苦,也對此作不大滿意。但她依然緊張,並為此書求得兩籤(第二支籤也見於宋淇的〈私語張愛玲〉):
中下 中下 下下
事宜緩圖。不可欲速。
瑣屑瑣屑。心勞日拙。騎梁不成。反輸一帖。
解曰:口舌致紛擾。取索必參商。事寬終有益。逼捉災見殃。
斷曰:夾岸柳毿毿。鶯藏鳴睍睆。不怕柳枝枯。只防柳絲綰。豈能裝白錦。所冀垂青眼。中下居中。鶯藏之象。亦絲綰之象。
上中 下下 中下
諸宜小心。守分為上。
勳華之後。降為輿台。安分守己。僅能免災。
解曰:莫說今年運已通。誰知作事不相同。漏屋更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斷曰:淨植荷亭亭。萏菡出秋水。游魚戲葉東。翡翠藏葉底。清標耐露寒。不肯隨風萎。上中在上。植荷之象。二三數魚鳥之象。幸下下而轉中下。安分守己。亦可變凶為吉。
此兩籤絕非吉象,而宋氏也沒加評點,但所謂「勳華之後,降為輿台」其實甚值一提。「勳」是放勳,即堯;「華」是重華,即舜;古代人分十等,「輿台」屬僕役一類(見《左傳.昭公七年》)──意思非常明顯,身為李鴻章之後的張愛玲,現在只能蝸居斗室,為餬口而筆耕不輟,甚至寫一些自己不感興趣且類似文宣的作品,還不算是「勳華之後,降為輿台」?事實也符合籤文:美國出版商對《赤地之戀》不感興趣,僅找到香港出版商印了中、英文兩種版本;中文版尚有點銷路,而英文版則因為印刷質素差及欠缺宣傳而無人問津。《赤地之戀》本是受美新處「委任」而創作的,張並不喜歡寫,後來讀者反應冷淡,更令她對美新處的工作意興闌珊。於是在一九五四年她再卜一卦,問「應否來港」:
上中 上中 上中
諸凡如意。大吉大利。
時可圖兮勢可乘。為山端的是丘陵。扶持總賴青雲客。龍躍魚淵象可徵。
解曰:千里營謀造化通。功名神助貴人逢。行人已整歸鞭計。失物早尋決不空。六甲生男門戶喜。婚姻福祿自和同。病人漸漸方能好。萬事俱成作治功。
斷曰:柳漾千條綠。花開一品紅。天移秋月塵埃外。人在春台雨露中。
鄺文美圈起「人在春台雨露中」一句,並旁注﹕「雨中搬去輝濃台」。輝濃台由「春台雨露」聯想而來,指英皇道的寓所。張愛玲在一九五四年搬往英皇道,可知此卦正是這年求的。卦象既然「大吉大利」,那麼「來港」自然是英明抉擇,但之後她為什麼還要移居美國呢?邁克先生讀了有關張愛玲的問卜報導,也說此籤「兆頭好得很」,「假若上天給我打這樣的包單,老早坐言起行告別美國移居東方之珠了。她三心兩意沒有馬上採取行動,契機過了使用期限才姍姍來遲,可會是因為冥冥中有龍困淺灘的擔憂?」(見邁克〈下期預告〉一文)──當然了,之前我們已看到祖師奶奶行事極具性格,決不會唯骨牌是從(儘管她信「有八九成靈驗」),此其一;其二,我們不妨留意一下她問題中一個小小的Freudian slip:「來」與「去」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畢竟她只是問「來」港,而非「留」港。如果國內是地獄,香港頂多只是煉獄,英美才是她的天堂。實際上,當她問應否來港時,必然是早對香港的處境不滿,已籌劃着離開。而籤文其實也隱含了她內心的期盼,「龍躍魚淵」暗示了她可更上層樓,而香港大概就是那「為山」的「丘陵」,只是邁向高峰的過渡階段,她人生的一塊小小踏腳石而已。所以細讀一下籤文,你就會發現來港無疑是好的,而好的原因,正在於你可以自由離開,再尋找你夢中的天堂。關於香港前程,其實還有一支是這樣的:
上上 上上 中平
求名求利。無不咸宜。
紫微龍德坐當頭。到處逢迎不用憂。絢爛極時平淡好。安居樂業更何求。
解曰:大事可成。有益無咎。在爾行為。無不中彀。
斷曰:高風振林木。猛虎山中行。遇之夷然視。猛虎不傷人。兩得上上。猛虎在山之象。中平居中。宜其不傷人也。
卦象雖令人安心,但張愛玲最後還是決定離開,可見她根本志不在此,問也是循例的。
我們都知道張愛玲首度赴台是在一九六一年十月,那主要是為了訪問張學良,捜集材料寫其《少帥》。但宋家仍有一課「問去台灣」的牙牌書,起於五十年代:
中下 中平 上中
待時而動。謀望皆吉。
出門何所圖。勝如家裡坐。雖無上天梯。一步高一步。
解曰:春雨潤原濕。何須憂歉豐。西成歌大有。歡樂萬人同。
斷曰:上山易。下山難。上山白虎。下山青蛇。斬蛇還伏虎。默默即矍曇。三數遞增。山之象也。其數上下。勢不一也。
沒有評點。卦云「待時而動」,張愛玲這趟真是照辦,一待便直到六十年代才起行。除了問自己前程外,她有時也為別人起課,有兩支是關於姑姑的,其一是「姑姑問來港」:
下下 中下 下下
莫心焦。莫辭勞。歸家靜守安懷好。
群陰構難。五鬼鬧判。權而得中。方寸莫亂。
解曰:陰人口舌主憂驚。孝服臨門動哭聲。運退黃金猶失色。雙眉愁鎖事難成。
斷曰:織女別黃姑。相去似數步。盈盈江河水。一葦不能渡。七夕原有期。飛鵲防其誤。首尾下下。中隔中下。故有是占。
鄺文美只在「姑」字旁邊批云:「何其巧!」按籤文囑咐「歸家靜守」,結果姑姑也的確沒有離開內地,至於是否真受占卜影響,現在已不得而知了。另一支是「姑姑問搬家事」:
上中 中下 中平
人貴知足。不可妄作。
身在高山欲上天。忽生艱阻費周旋。積勞始信閑為福。多病方知健是仙。
解曰:積玉堆金富有餘。也須勤儉莫奢侈。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想有時。
斷曰:鷗鷺拍拍飛。斂翅啄鯉鱣。一葉打將來。忍飢復驚起。上中而遇中下。斂翅之象。以中平終。故有健仙之占。
沒有批注。按姑姑自一九四八年起遷入卡爾登公寓三零一室(即今天黃河路六十五號一零六室),籤文這次又勸道「不可妄作」,看來姑姑真是哪裡也不必去了。結果,她也真的沒有輕舉妄動,一直「知足」地住在那房子,直至一九九一年去世。
開始時我們讀過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提到有一課書「真是我的一個知己」,又說「兩三年前我也起到這一課,也是問流年運氣」;現在宋家也有一張相同的籤文,但問的並非張本人的流年運氣,而是「代中年女友問應否再謀職」:
上上 上上 中下
主意拿定。立見成功。
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裡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韁。
解曰:謀為勿憂煎。成全在目前。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
斷曰:黃菊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中下稍卑,宜有急流勇退之象。
鄺文美批道:「退休」。「中年女友」是誰已無從稽考,但張愛玲果然屢次起得此課,宜其引為「知己」了。對張本人而言,此課的教訓不是勸她早日退休,而是「待人接物方面須要自知藏拙」──這是否就是她後來自甘寂寞、杜門謝客的心理背景呢?實在耐人尋味。最後還有一支無題籤,也沒任何評語,有的只是令人唏噓的宿命論調子:
下下 中下 中下
欲進反退。求名反辱。不如靜守。庶免災臨。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淘沙得金。其細已甚。
解曰:獻策上長安。功名兩字難。龍門沒君份。名已落孫山。
斷曰:念爾祈父。特設爪牙。吁嗟行役。有母無家。下下居上。祈父之象。兩得中下。爪牙之象。
斷語的「祈父」典出《詩.小雅.祈父》,意即統兵的司馬,詩旨是久役於外的士兵埋怨不得還家。我們雖不知道此籤所問何事,但假如把它信手拈來,借以總結張愛玲絮飄萍泊、蕭條落索的一生,大概也不至於離題萬丈。說到底,張愛玲是否相信牙牌,或她的課是否靈驗其實都不重要。拙文的意義,只在藉着張愛玲的占卜來揭示她某段時期的心理狀況,同時也試圖從一個較有趣(也較冷僻)的角度闡釋其性格及人生觀。最後,我想引用三段張愛玲談及命理的話作結,出處都是她寫給鄺文美的書信:
去年我在Colony認識了一個女作家,據說是美國only three qualified writers之一,替我看手相,似乎很靈。昨晚又替我看最近發展,說我九月裏運氣好轉,但只能靜等機會,自己發動的事不會成功。害我一夜沒睡好。(1957.8.4)
那女巫作家在三個月前曾經預言這一切,靈驗得可怕。但算命向來是「說好不靈說壞靈」的。Interpretation的偏差也有關係。(1957.10.24)
有一天我翻到批的命書,上面說我要到一九六三(!)年才交運(以前我記錯了以為一九六零),你想豈不等死人?「文章憎命」那種酸腐的話,應用到自己頭上就只覺得辛酸了。(1955.12.18)
[原刊:《南方周末》2009年2月5日。作者: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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