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牙牌籤

(六十年代初,張愛玲曾暫居宋淇夫婦的家,圖為加多利山宋府陽台,她可曾站在這兒做夢?)

(宋鄺文美手書的牙牌籤)

  在〈私語張愛玲〉中,宋淇先生說自己曾有一部牙牌籤書,深得張愛玲歡心,大凡「出書、出門、求吉凶都要借重它」,惜在搬家時遺失了。占卜問卦這類無傷大雅的小迷信,由殷墟甲骨──且不論那尚待專家解讀的昌樂獸骨──開始已在中國人腦裏浸了幾千年,也算是我們「有系統的宇宙觀的一部分」了(語見〈中國人的宗教〉)。至於祖師奶奶本人對此玩意兒究竟有多信賴,我們不妨參考一下她在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從美國寫給宋淇太太鄺文美的信:

昨天晚上我起了個課──雖然我對它的信心起了動搖,它究竟有八九成靈驗。問的是今年陰曆年內運氣可會好轉。得到「上上,上上,中下」「一帆風順即時揚,穩渡鯨川萬里航。」課上屢說退休,你看了不要吃驚。兩三年前我也起到這一課,也是問流年運氣,也並未退休。它不過是說我在待人接物方面須要自知藏拙而已。這課書真是我的一個知己。


「這課書」指的正是牙牌數,原文稍後再講,但由此可見,張自己也有一部籤書,而且懂得起課。藏於宋家的足本「張愛玲語錄」中還有這麼一條:「我把這本Coronet當作聖經似的──永遠有一本這樣的書,前一陣是那本起課的書。」你可能很好奇,Coronet是哪位文學大師的經典之作,值得連祖師奶奶都奉為「聖經」呢?現實可能很反高潮:那只是美國當時一本綜合性雜誌,類似《讀者文摘》,張愛玲視為「聖經」的,不過是其中關於治痘痘的美容文章而已。至於所謂「起課的書」,自然就是現在談的牙牌籤書了。宋家的牙牌書雖已丟失,但張愛玲當年求得的籤文,仍日以繼夜地悠悠安躺在一個不起眼的盒內。我有幸得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先生(即宋淇先生之子)首肯,得以在多個百無聊賴的星期天下午,飽覽一幅幅泛黃的半世紀前的籤文。遙想當年,這些跟她前途息息相關,卻惱人地像霧像花的預言詩句定必令她忐忑不安、心如懸旌,然而五十年過後,讀來也只彷彿在核對一張上世紀的彩票。


  介紹張愛玲的籤文前,不妨先講點牙牌占卜歷史,好讓大家對她這嗜好更有共鳴。牙牌又名「宣和牌」、「骨牌」,歐洲人到十八世紀才知道有dominoes,還以為是意大利人發明,其實中國早有文獻記載。它相傳始於公元一一二零年 (宋宣和二年),據陳元龍《格致鏡原》卷六十引《諸事音考》所載,當年「有臣上疏設牙牌三十二扇,共記二百二十七點,以按星辰布列之位」,其設計實法天、地、人及倫理庶物。俞樾《茶香室三鈔》卷二十二〈骰子〉一則,引陸游《老學庵筆記》為據,猜測骨牌可能始於敘州「徼外蠻峒中人」的骰子戲,亦可聊備一說。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四十介紹牙牌的用法﹕一為賭博,稱「推牌九」、「打天九」、「頂牛」;二是卜筮,名為「牙牌神術」。其實不論中外,占卜和賭博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例如西洋的撲克,就是簡化了的塔羅(可參考P.D. Ouspensky, “The Symbolism of the Tarot,” A New Model of the Universe),而中國的六博則是模仿式占(參看李零〈卜賭同源〉,見《中國方術續考》),所以打天九的牙牌同時用作問前程的卜具,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明人謝在杭《五雜俎》卷六曾提及骨牌,但只說它是流行博戲,並未說它可卜卦。大約直到清末,我們才見有所謂「牙牌數」的文獻記載,可見這卜法該始於清代,到近幾十年才息微。

  宋氏夫婦所藏的牙牌籤書,我估計是清末流行的岳慶山樵《新增牙牌靈數》。牙牌這玩意兒,至少該早在張愛玲讀《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就已印入腦海。也許是這緣故,她後來才有興致試着玩吧。每次問卦,宋夫人鄺文美都會把問題連籤文用墨水筆書於一長十寸餘的紙條上,不記年月(只一張例外),卻偶有批注。現在宋家還保存着十九張這類小紙條,問題多涉及寫作及個人去留。由於沒日期記錄,籤文難以詮次,只能憑所寫的問題來估計其占卜年月。照張愛玲與宋鄺二人結誼的時間及問卜內容推測,她求籤當始於一九五二年秋,而以一九五五年赴美時告終。五二年,張愛玲以在港大恢復學業為由來港,九月註冊入學,同期得悉美國新聞處要聘請海明威《老人與海》的中譯者,便翻譯了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睡谷故事》(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應徵,得委員會一致讚許而獲聘。張與當時同在美新處工作的宋淇和鄺文美一見如故,從此成為莫逆。另一方面,經濟拮据的張正等待港大承諾給她的一千元獎學金,惜遲遲未有回音,令她倍感前路茫茫。恰巧炎櫻在日本來信,說會替張在當地謀職,並應允助她辦理出境手續,而由於炎櫻快要赴美定居,於是張在十一月學期尚未結束時便匆匆離港,急赴東京。

  就在這段日子,張愛玲先後卜了兩卦。求第一籤時,炎櫻還未來信,張愛玲可能惦念好友,便以牙牌叩其近況。鄺文美在此籤寫上﹕「問炎櫻事,時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原籤如下(凡籤文中的字詞框線,皆筆者所加,以示鄺文美的圈點):
上上 上中 上上
名也有。利也有。百事吉。皆成就。
海舶兩頭高。飛篷駕六鰲。居中能御使。何怕涉風濤。
解曰:功名富貴不由人。幸遇天公助爾成。後此聲名山岳重。問君何以答皇仁。
斷曰:蒼松倚修竹。中露楓葉丹。莫嗟顏色改。花信此中探。首尾上上。中數亦得上中。故有探花之兆。

卦象顯然跟乘船涉海相關,鄺特別強調「時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分明旨在點出此籤的靈驗。這兒鄺文美又圈起「花信」二字,並注云﹕「船主求婚」,可知當時曾有船主向炎櫻求婚。這自然是事後補注的,但在此不妨留意兩點,好讓我們更了解這些籤文的史料價值﹕其一,旁注往往提供了線索,讓我們窺探到與張愛玲相關的一些事實──儘管那多數是瑣屑的東西;其二,凡經宋太太手批的籤文,必定有所「符驗」,即至少在字面上與叩問內容相呼應,而這類「靈」籤亦必或多或少左右了張愛玲一些抉擇,也許對我們了解其心路歷程不無小補。

  赴日前,張自然不忘一問吉凶,這次是﹕
中下 下下 中平
求人不如求己。他鄉何似故鄉。
驀地起波瀾。紆迴蜀道難。黃金能解危。八九得平安。
解曰:人情更比秋雲薄。蜀道何如友道崎。故園荒徑猶堪念。何必風霜訪故知。
斷曰:積雪為山。囊螢作燈。小者有用。大恐不勝。臨深履薄。戰戰兢兢。三數俱卑。宜小不宜大。臨履戰兢。占者當如是也。

鄺文美圈起「何必風霜訪故知」一句,並加注﹕「訪炎櫻」。但籤文說「求人不如求己,他鄉何似故鄉」,明顯不是出行吉兆,也預警了張在日本求職會無功而還。然而張愛玲還是一意孤行去了,可見她當時對骨牌的態度,大似政客的民意調查,問是一定問的,但不一定要聽。我們事後諸葛,當然知道她此行不但謀職不遂,還為此無故輟學,竟致連獎學金也失掉,也只好怪她太「偏聽」了。

  一九五三年二月,張乘船由日本返港,臨行也起了一課﹕
下下 上中 下下
喜而不喜。故有陰人播弄。
船到江心浪拍天。羨君飛渡得平安。緊收篷腳牢拴舵。尚有前途十八灘。
解曰:一事已成空。一事還成喜。若遇草頭人。禍起蕭牆裡。
斷曰:前朱雀。後玄武。招搖在上。結繕其怒。漢將能將兵。將是漢王主。兩下下有前後之象。上中居中。結繕之象。以其在中。故有主也。

筆者按:斷語中「前朱雀......結繕其怒」典出《曲禮上》,指軍旅整肅之容,「結繕」當作「急繕」才對,是籤書之誤。這裡鄺文美只圈出「船」字,並沒其他批注。像這類可有可無的「巧合」,不知是否也算「靈驗」?以我所聞,牙牌數最「神」的一例似見於俞樾《右台仙館筆記》卷八:
光緒己卯歲江南鄉試,無錫諸士子於榜前占《牙牌數》,其辭云:「大開圍場,射鹿得獐。顧盼自喜,中必疊雙。」是科無錫縣中式者二人,一顧姓,一章姓。「顧」字明見數中,而「射鹿得獐」句暗影「章」字,尤為巧合也。

牙牌卜率多類此,讀者覽之,自可舉一反三,亦當更明白鄺文美評點的用意。五三年二月,張愛玲自日返港,竟發覺美新處人面全非:宋淇在一月已離開,而鄺文美則內部調職。身在陌生之所,頓失良朋,她唯有再度問卜,聊作排遣:
上中 上上 下下
得而復失。不如不貪。
物理惟憑造化推。難將智慧論興衰。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神。
解曰:置產須要得公平。交易公平產必盈。此日若施奸巧計。他時悖出兩相稱。
斷曰:出入華胥境。路逢白眼人。春風吹不到。一片別離心。以上中而遇上上。順境之象。忽逢下下。別離之象。

鄺文美如此記錄張的提問:「由日本返港,驚聞M與S皆不在USIS。」按M與S指鄺文美(Mae)及宋淇(Stephen),USIS就是美國新聞處(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的英文簡稱。這支籤張愛玲也問得夠奇怪了:反正宋氏夫婦還在香港,直接問他們近況不就乾淨俐落麼?又何必曲折地求諸神秘曖昧的詩謎?還有那「驚聞」二字,分明把宋鄺兩人當失踪人口了,真夠觸目驚心。說到底,張有這樣大的反應,也許跟她拙於交際有關。想來她在美新處真正的朋友不多,宋鄺不啻空谷足音,二者一去,大樹飄零,張便「如聞噩耗」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鄺文美在籤文上圈出「華胥」、「白眼」、「春風」、「別離」八字,這多少反映了一些實況。「華胥」典出《列子.黃帝篇》,本是黃帝神遊之境,離中國不知幾千萬里,籤文中自然就借指美新處這番邦人的地頭。「春風」則指時間,即五三年春。「別離」正謂張與宋氏夫婦分道揚鑣。那麼最引人入勝的「白眼」又是什麼呢? 鄺文美把此語圈起,必實有所指,只是確切的時地人已不可考了。但依此推斷,張在美新處的人際關係似乎不太理想。

  唯一有時間記錄的籤,在一九五四年七月中旬求得,張問運程:
上上 中下 中下
洛陽錦繡萬花叢。爛漫枝頭不耐風。三五月明時易過。夕陽西下水流東。
解曰:樂之極矣悲將至。謀望將成終屬空。縱然巧計安排好。猶恐相逢是夢中。
斷曰:青天一鶴。燕雀群起。君子傷哉。小人眾矣。貴者有權。周而不比。數當盛。則以一君子去眾小人。若當叔季之世。則恐眾人讒害君子。當審時也。上數上上。一鶴之象。亦貴者之果。

籤文沒任何批注,其大意則是花無百日紅,光陰浪擲,謀事難成,多是先吉後凶之象。按現存的籤文判斷,一九五三至五四年是張問卜最多最密的日子(至少有九支籤),即是說,也是她最惶惶不可終日的時期。她為什麼如此焦慮?因為五三年她正用英文寫《秧歌》和《赤地之戀》這兩部長篇小說;翌年二者先後問世,而中文版則在美新處的《今日世界》連載。宋淇在〈私語張愛玲〉裏如此描述張愛玲把《秧歌》投稿到美國出版的情形:「在寄到美國經理人和為出版商接受中間,有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時期。那情形猶如產婦難產進入產房,在外面的親友焦急萬狀而愛莫能助。」關於《秧歌》,她結果求得以下五支籤(時序無從判斷):
中下 中下 中平
先否後泰。由難而易。
枉用推移力。沙深舟自膠。西風潮漸長。淺灘可容篙。
解曰:君家若怨運迍遭。一帶尤昭百快先。失之東隅雖可惜,公平獲利倍如前。
斷曰:雙丸跳轉乾坤裡。差錯惟爭一度先。但得銅儀逢朔望。東西相對兩團圓。兩得中下雙丸之象。中下與中平相去不多。故特是占。

宋太太旁注「東西相對兩團圓」云:「中英文本?」宋淇在〈私語張愛玲〉中也提及此籤,他寫道:「其中的『西風』指英文版,『東西相對』指中英本先後出版可謂巧合」。但宋之前說為張求卦,「說來叫人難以置信,求來求去,竟然總是這樣一幅」,似乎又非實情,因為現在共有五籤。如果宋淇所言不誤,那麼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這就是第一支籤,而且卜了多次也是此籤。其二、三是:
上中 上上 中下
雖無大好。尚屬順適。
先聲已播。可喜可賀。大捷之餘。還虞小挫。
解曰: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前生未種藍田玉。忍耐且吟弄瓦詩。
斷曰:出門莫問路東西。一步高來一步低。寬處有緣窄處險。行人去向是鼯鼷。上上高。上中低。上上寬。中下窄。中下在下。鼯鼷之象。

上中 中下 上上
守我本分。自能上達。
倒退如牽上瀨舟。黃楊阨閏苦虔劉。那知柳暗花明處。恰在山窮水盡頭。
解曰:久坐塵埃心已灰。無端富貴又來催。鹽梅自是調羹用。那許凡夫坐井窺。
斷曰:星使乘流去若飛。漢人親見石支機。補天不費天孫手。記取仙槎送爾歸。上中而遇中下。其勢漸乘流之象。以上上終窮源得石之象。

以上二籤無批點,但大意都是說事情反覆無常,或吉藏凶,或凶藏吉。第四籤如下:
下下 上中 上上
諸凡如意。老當益壯。
如何平地得為山。只要功夫不畏難。去歲園中青竹條。今年可作釣魚竿。
解曰:既乏鄧通錢。還興伯道嗟。一朝時運至。枯木又生花。
斷曰:食物無如食蔗鮮。蔗漿好是老頭甜。食物無如食蔗難。蔗到甜時節又攢。以下下而馴至上上。食蔗象。

鄺文美批「去歲」云:「去年寫」,可見此籤求於五四年。是年《秧歌》出版,正如卜辭所示,乃收成之象(所謂「去歲園中青竹條,今年可作釣魚竿」);而所謂「食蔗」則是用《世說新語.排調》中顧愷之的故事──顧長康噉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云:「漸至佳境。」──,意謂張愛玲寫《秧歌》是先苦後甜,漸入佳境,這亦符合事實,且看最後一籤:
上上 上上 上上
三陽開泰喜相逢。物在春臺日在東。所欲隨心能自至。天和人合萬緣通。
解曰:求名求利總相宜。子嗣婚姻更可期。若問行人消息至。官司有理莫游移。失物早尋容易得。置田買宅不須疑。延醫早得高名士。藥到回春奏效奇。
斷曰:混沌初開。三清一氣。持盈戒滿。推行盡利。

沒旁注,但明顯為大吉之兆。事實上,《秧歌》英文版在美國端的是「好評潮湧」,書評見於《紐約時報》、《紐約圖書館雜誌》、《星期六文學評論》、《時代》等。(詳見高全之〈林以亮〈私語張愛玲〉補遺〉)張愛玲之前求得的籤文意象多屬「反覆無常」一類,讀了只會更令人五內如焚,即莊周所謂「以火救火」,或像道友般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追問」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照理這應該是終極一籤──已經「上上 上上 上上」了,再問豈非「樂之極矣悲將至」?

  一九五四年,張愛玲在美新處「授權」下寫成《赤地之戀》。故事大綱須經專人審核,張沒很大空間發揮,所以她寫得很辛苦,也對此作不大滿意。但她依然緊張,並為此書求得兩籤(第二支籤也見於宋淇的〈私語張愛玲〉):
中下 中下 下下
事宜緩圖。不可欲速。
瑣屑瑣屑。心勞日拙。騎梁不成。反輸一帖。
解曰:口舌致紛擾。取索必參商。事寬終有益。逼捉災見殃。
斷曰:夾岸柳毿毿。鶯藏鳴睍睆。不怕柳枝枯。只防柳絲綰。豈能裝白錦。所冀垂青眼。中下居中。鶯藏之象。亦絲綰之象。

上中 下下 中下
諸宜小心。守分為上。
勳華之後。降為輿台。安分守己。僅能免災。
解曰:莫說今年運已通。誰知作事不相同。漏屋更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斷曰:淨植荷亭亭。萏菡出秋水。游魚戲葉東。翡翠藏葉底。清標耐露寒。不肯隨風萎。上中在上。植荷之象。二三數魚鳥之象。幸下下而轉中下。安分守己。亦可變凶為吉。

此兩籤絕非吉象,而宋氏也沒加評點,但所謂「勳華之後,降為輿台」其實甚值一提。「勳」是放勳,即堯;「華」是重華,即舜;古代人分十等,「輿台」屬僕役一類(見《左傳.昭公七年》)──意思非常明顯,身為李鴻章之後的張愛玲,現在只能蝸居斗室,為餬口而筆耕不輟,甚至寫一些自己不感興趣且類似文宣的作品,還不算是「勳華之後,降為輿台」?事實也符合籤文:美國出版商對《赤地之戀》不感興趣,僅找到香港出版商印了中、英文兩種版本;中文版尚有點銷路,而英文版則因為印刷質素差及欠缺宣傳而無人問津。《赤地之戀》本是受美新處「委任」而創作的,張並不喜歡寫,後來讀者反應冷淡,更令她對美新處的工作意興闌珊。於是在一九五四年她再卜一卦,問「應否來港」:
上中 上中 上中
諸凡如意。大吉大利。
時可圖兮勢可乘。為山端的是丘陵。扶持總賴青雲客。龍躍魚淵象可徵。
解曰:千里營謀造化通。功名神助貴人逢。行人已整歸鞭計。失物早尋決不空。六甲生男門戶喜。婚姻福祿自和同。病人漸漸方能好。萬事俱成作治功。
斷曰:柳漾千條綠。花開一品紅。天移秋月塵埃外。人在春台雨露中。


鄺文美圈起「人在春台雨露中」一句,並旁注﹕「雨中搬去輝濃台」。輝濃台由「春台雨露」聯想而來,指英皇道的寓所。張愛玲在一九五四年搬往英皇道,可知此卦正是這年求的。卦象既然「大吉大利」,那麼「來港」自然是英明抉擇,但之後她為什麼還要移居美國呢?邁克先生讀了有關張愛玲的問卜報導,也說此籤「兆頭好得很」,「假若上天給我打這樣的包單,老早坐言起行告別美國移居東方之珠了。她三心兩意沒有馬上採取行動,契機過了使用期限才姍姍來遲,可會是因為冥冥中有龍困淺灘的擔憂?」(見邁克〈下期預告〉一文)──當然了,之前我們已看到祖師奶奶行事極具性格,決不會唯骨牌是從(儘管她信「有八九成靈驗」),此其一;其二,我們不妨留意一下她問題中一個小小的Freudian slip:「來」與「去」從來都是形影不離的,畢竟她只是問「來」港,而非「留」港。如果國內是地獄,香港頂多只是煉獄,英美才是她的天堂。實際上,當她問應否來港時,必然是早對香港的處境不滿,已籌劃着離開。而籤文其實也隱含了她內心的期盼,「龍躍魚淵」暗示了她可更上層樓,而香港大概就是那「為山」的「丘陵」,只是邁向高峰的過渡階段,她人生的一塊小小踏腳石而已。所以細讀一下籤文,你就會發現來港無疑是好的,而好的原因,正在於你可以自由離開,再尋找你夢中的天堂。關於香港前程,其實還有一支是這樣的:
上上 上上 中平
求名求利。無不咸宜。
紫微龍德坐當頭。到處逢迎不用憂。絢爛極時平淡好。安居樂業更何求。
解曰:大事可成。有益無咎。在爾行為。無不中彀。
斷曰:高風振林木。猛虎山中行。遇之夷然視。猛虎不傷人。兩得上上。猛虎在山之象。中平居中。宜其不傷人也。

卦象雖令人安心,但張愛玲最後還是決定離開,可見她根本志不在此,問也是循例的。

  我們都知道張愛玲首度赴台是在一九六一年十月,那主要是為了訪問張學良,捜集材料寫其《少帥》。但宋家仍有一課「問去台灣」的牙牌書,起於五十年代:
中下 中平 上中
待時而動。謀望皆吉。
出門何所圖。勝如家裡坐。雖無上天梯。一步高一步。
解曰:春雨潤原濕。何須憂歉豐。西成歌大有。歡樂萬人同。
斷曰:上山易。下山難。上山白虎。下山青蛇。斬蛇還伏虎。默默即矍曇。三數遞增。山之象也。其數上下。勢不一也。

沒有評點。卦云「待時而動」,張愛玲這趟真是照辦,一待便直到六十年代才起行。除了問自己前程外,她有時也為別人起課,有兩支是關於姑姑的,其一是「姑姑問來港」:
下下 中下 下下
莫心焦。莫辭勞。歸家靜守安懷好。
群陰構難。五鬼鬧判。權而得中。方寸莫亂。
解曰:陰人口舌主憂驚。孝服臨門動哭聲。運退黃金猶失色。雙眉愁鎖事難成。
斷曰:織女別黃姑。相去似數步。盈盈江河水。一葦不能渡。七夕原有期。飛鵲防其誤。首尾下下。中隔中下。故有是占。

鄺文美只在「姑」字旁邊批云:「何其巧!」按籤文囑咐「歸家靜守」,結果姑姑也的確沒有離開內地,至於是否真受占卜影響,現在已不得而知了。另一支是「姑姑問搬家事」:
上中 中下 中平
人貴知足。不可妄作。
身在高山欲上天。忽生艱阻費周旋。積勞始信閑為福。多病方知健是仙。
解曰:積玉堆金富有餘。也須勤儉莫奢侈。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想有時。
斷曰:鷗鷺拍拍飛。斂翅啄鯉鱣。一葉打將來。忍飢復驚起。上中而遇中下。斂翅之象。以中平終。故有健仙之占。

沒有批注。按姑姑自一九四八年起遷入卡爾登公寓三零一室(即今天黃河路六十五號一零六室),籤文這次又勸道「不可妄作」,看來姑姑真是哪裡也不必去了。結果,她也真的沒有輕舉妄動,一直「知足」地住在那房子,直至一九九一年去世。

  開始時我們讀過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提到有一課書「真是我的一個知己」,又說「兩三年前我也起到這一課,也是問流年運氣」;現在宋家也有一張相同的籤文,但問的並非張本人的流年運氣,而是「代中年女友問應否再謀職」:
上上 上上 中下
主意拿定。立見成功。
一帆風順及時揚。穩度鯨川萬裡航。若到帆隨湘轉處。下坡駿馬早收韁。
解曰:謀為勿憂煎。成全在目前。施為無不利。到處要周旋。
斷曰:黃菊晚香。清節可貴。逝水回波。急流勇退。中下稍卑,宜有急流勇退之象。

鄺文美批道:「退休」。「中年女友」是誰已無從稽考,但張愛玲果然屢次起得此課,宜其引為「知己」了。對張本人而言,此課的教訓不是勸她早日退休,而是「待人接物方面須要自知藏拙」──這是否就是她後來自甘寂寞、杜門謝客的心理背景呢?實在耐人尋味。最後還有一支無題籤,也沒任何評語,有的只是令人唏噓的宿命論調子:
下下 中下 中下
欲進反退。求名反辱。不如靜守。庶免災臨。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淘沙得金。其細已甚。
解曰:獻策上長安。功名兩字難。龍門沒君份。名已落孫山。
斷曰:念爾祈父。特設爪牙。吁嗟行役。有母無家。下下居上。祈父之象。兩得中下。爪牙之象。

斷語的「祈父」典出《詩.小雅.祈父》,意即統兵的司馬,詩旨是久役於外的士兵埋怨不得還家。我們雖不知道此籤所問何事,但假如把它信手拈來,借以總結張愛玲絮飄萍泊、蕭條落索的一生,大概也不至於離題萬丈。說到底,張愛玲是否相信牙牌,或她的課是否靈驗其實都不重要。拙文的意義,只在藉着張愛玲的占卜來揭示她某段時期的心理狀況,同時也試圖從一個較有趣(也較冷僻)的角度闡釋其性格及人生觀。最後,我想引用三段張愛玲談及命理的話作結,出處都是她寫給鄺文美的書信:
去年我在Colony認識了一個女作家,據說是美國only three qualified writers之一,替我看手相,似乎很靈。昨晚又替我看最近發展,說我九月裏運氣好轉,但只能靜等機會,自己發動的事不會成功。害我一夜沒睡好。(1957.8.4)

那女巫作家在三個月前曾經預言這一切,靈驗得可怕。但算命向來是「說好不靈說壞靈」的。Interpretation的偏差也有關係。(1957.10.24)

有一天我翻到批的命書,上面說我要到一九六三(!)年才交運(以前我記錯了以為一九六零),你想豈不等死人?「文章憎命」那種酸腐的話,應用到自己頭上就只覺得辛酸了。(1955.12.18)


[原刊:《南方周末》2009年2月5日。作者:馮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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