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作者:fri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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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很糟糕的教師,我知道。現在有兩個小孩需要我幫忙補習英文,是親戚朋友的孩子,無法推脫。

因爲我不認爲英文可以教,如果要教,也要我來選擇學生。這都是糟糕的教師的通病。最優等的教師,是不論什麽樣的學生都能夠扶直,當然,以什麽樣的代價姑且不論。

作爲一個文學研究者,草根文化中對外國語的態度讓我在無奈和憤怒中遊走。對於一個說一種孤立語的民族來説,習得一門屈折語(有論者說英語已經是孤立語,我私下覺得是英語沒有學好的緣故)的第一步就是重新描畫思維語言的結構圖。在這個過程中,直覺和記憶力比分析更受用。分析永遠是a posteriori的,是描述性的而非規範性的。冠詞和動詞變位是中國人常犯的顯性錯誤,其實在母語者的口語中,動詞變位的錯誤也是很常見的。如果學習德語和法語,語法性(尤其是德語的名詞詞性)更是一個“搞怪”因素。但對於語法的基本事實,大略知道其實就可以。中國學生的語法比母語者不知好多少,但這都是基於一種“語法本位”的錯誤認知之上的。其實根本在於人們誤認爲語法是“竅門”,有舉一反三的妙用。

問題是這種舉一反三其實是一種“反鏡像”的錯誤。對於語言結構圖的描畫正如人眼睛辨認臉的輪廓,不必算出雙眉之間距離多少釐米,就可以把朋友從生人中間分開。那是一個直接的感知過程。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要建立認知世界和語言的直接聯係。母語與外語之間的關係,竊以爲並不很重要。中學裏的翻譯教學法,其實是多餘的。因爲學生一旦牢牢抓住“翻譯”,就會失卻從外語把握外語的機會。任何印歐語,都是中文説不清楚的。借助翻譯的結果,就是永遠在直接連接的外部徘徊而永遠無法用外語構建思維語言。或者用本雅明的話說,是錯誤地“保存了母語恰好處在的狀態,而不是讓母語被外語深刻有力地影響”。他說的是翻譯,但同樣適用于外語的學習。因為作爲一個具有“世界文學”眼光的學者,本雅明是把世界語言的總和看作“純語言”,任何個別的語言只是一個特定的表徵而已。他也佐證了要在習得外語的過程中掌握特定語言的mode of signification。這其實就是所謂的語感。

獲得語感的過程是大量的暴露(exposure),但這正是外語教育的瓶頸。中國文化崇尚機會主義,外加學者如果不兼有商、官或媒體人的身份,其實都是人微言輕的。我每每看到鋪天蓋地的速成保票,和令人髮指的“等級考試”和“資格證書”,覺得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國度。在英美大學裏面修讀“同聲傳譯”的碩士課程的學生都不見得能拿下會議的口譯工作,這邊本科沒畢業的小孩就拿高級口譯證書招搖,聲稱自己有“流利”的英語。恕我直言,上海這廂達到“流利”的人不多;而且那流利,頂多限於一般性話題,一旦要求思想的流利,那也就立時顯現出貧乏的根基。

說到這裏,就已經遠離了語言習得的問題。這是我們時代語言萎縮的表徵之一。語言的口號化和廣告化(也就是諂媚化)使得人們忘卻了倉頡造字時候“天雨粟、夜鬼哭”的宗教場面;即時通訊的發展,也導致語言的崩解速度加快。現在中國人學不好外語已經有了藉口:外國人也說不好自己的語言。英美作爲流行文化的輸出國自不必說,法國人也開始混淆形容詞的性。這個時代的語言背離了本雅明所謂的“純語言”,開始指向“個性”,就是災難的開始。因爲語言是“介乎詩歌與教條之間的物事”,個性或個人的身份,其實和這個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給被迫接受的這些學生往往也開出詩歌+教條的藥方。所謂詩歌,就是讀好的文字,能夠稱得上是好散文好韻文的那些。教條,就是記憶與反復甚至過度的 exposure。問題是現在的小孩相信武林秘籍,拒絕用力,結果是他們要求我“降低拜訪頻率”,以防作業過多傷到大腦。我正好可以抽空看看艾略特的《詩全集》,順便燒燒巴洛克的香火。

下午偶爾在商店裏聽到中英混雜的歌曲。中文部分口音莫辨,英文一聼就知道是中國人在努力,當然結果已經很好,可我仍然免不了說:那真的還不是英語的送氣和咬字方式,不管你習得的版本是英國、美國還是澳洲,因爲重音音節和語義之間的糾葛,不是那樣機械地表達的……

4 留言:

匿名 說...

通篇都很同意,倒是最後一段引起我點點無謂的聯想(也就是跟你本來的語義未必有關)。

我們看到外國人說普通話/ 廣東話時半咸不淡,但只要是我們能聽得明白達意,我們便會嘖嘖稱奇,引為奇談,反而他們的「口音」如何,是否地道,是否「跟一個香港人/ 北京人發音完全一樣」,我們都不會有這種要求。反正外國人能說出我們聽得明的中國話便已經是很很了不起了。

但同一時間,我們卻要求自己講外國話(主要是英文)時能夠變得跟外國人一模一樣,不止「達意」,更要連口音都跟人家土生土長的一樣,否則便是不入流。

這算是一種畸型的雙重標準,還是只因為我們普遍的英文程度已經夠高,應該望向下一個目標而已?

倉海君 說...

我想frisson真正在意的,不是大多數人「普遍的英文程度」,而是個人的卓越。補充一點,此文是我經他允許而轉載的,他心中的讀者不是大眾,而是二三素心人。我討厭宣教文章,frisson比我更甚。

匿名 說...

//習得一門屈折語(有論者說英語已經是孤立語,我私下覺得是英語沒有學好的緣故)//

我懷疑這個「有論者」是誰?我只聽說過英語趨向孤立語發展(比起Old English和Middle Englsih來說),而沒聽說過英語 *已經是* 孤立語。用google來搜尋「英語已經是孤立語」一句,也只找得出le frisson的blog而已(當然,此乃旁證耳)。

//那真的還不是英語的送氣和咬字方式,不管你習得的版本是英國、美國還是澳洲,因爲重音音節和語義之間的糾葛,不是那樣機械地表達的……//

語言學界看法認為:英語既為global language,那就不再是英、美或澳的「所有物」,是world englishes。每一個社群(community)都可以有其自足的英語變體(variety)。不妨看看這一個美麗的圖表:
http://en.wikipedia.org/wiki/Template:English_dialects

倉海君 說...

謝謝你的意見,但frisson在國內,我懷疑他看不到你的留言,建議你到其網站親自跟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