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斯》據稱是眾莎劇中較少被搬上舞台的劇目。自己其實沒有讀過莎劇, 文學知識亦十分有限, 但今次鄧樹榮先生以簡約手法向觀眾展現這齣暴力非常的戲劇, 於我而言實在是十分吸引。之前看過鄧導的《菲爾德》(重演)已覺十分出色及對脾胃。今次觀看《泰特斯》後, 頓覺思潮湧動, 很想和大家分享我的所看所感。
場景/空間
布。幾塊布。一些支架, 偌大的一個平台, 一張長桌幾把椅, 這就是這齣長達三小時且情節十分複雜的戲劇的舞台。用布及支架, 可升降的台, 及距離, 去營造空間感, 我認為是此演出最精彩的地方。我最欣賞是當泰特斯瘋瘋癲癲時, 馬格斯和他的兒子陪著泰特斯將寫給眾神的信射上天空的第4幕*。台中間一個長方形的位置陷落了, 變成一個很大的 "池子", 而這一段就是在這個池子裡發生。這是一個很清晰的metaphor, 去展現泰特斯內心的困境。在經歷了那些不忍言的慘事後, 泰特斯的精神狀態不再平穩, 這不奇怪。而我認為更深一層的是他其實十分了解自己這種不平穩(因為他要復仇), 而這個台的處理就正好反映出這矛盾的心理困局。真正的困局不在於很清醒或很不清醒, 而是在於處於瘋癲的狀態的同時, 亦十分清楚自己正處於這樣一個狀態, 亦無法做任何事去解脫。這種無助感才是真正的困局。
是次演出中, "跳" 是一個很symbolic的形體動作, 一開場時泰特斯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椅子上發言, echo他後來與拉維妮婭及馬格斯吃飯(幕3.2)時的瘋癲及復仇一段中, 他以誇張的姿態跳上桌子。這兩個動作的意義有二: 一、利用三維空間(高空vs水平)去凸顯角色當下那 "beyond the line" (勝利 / 對羅馬城的忠誠; 經歷不幸後的悲慟)的情感; 及二、利用兩個動作的反差去凸顯兩種極端的情感。
由於我坐得較前, 其實不太能掌握整個舞台, 憑著僅餘的記憶, 將舞台及場景的安排繪一略圖如下:
粗略(指我的圖及文字, 非導演的安排)可見導演將表現最激烈直接的情感的情節安排於台前方, 而我認為屬於 "暴風雨的前夕" 的情節則安排於台後方。當中由距離帶來的震撼效果實需親臨現場才能感受得到。
演員的存在
鄧導在場刊提到他重視 "演員的存在" ("我的創作是發現演員作為一個人的內在與外在的紀錄。演員的表演 (或正確一點, 演員的存在) 正是我創作的核心") (場刊 pp16-17), 是次演出其中一個展現 "演員的存在" 的場景是一開場, 演員們以素服演出了泰特斯歸來至薩特尼立塔摩拉為后, 泰特斯以為難關已過一幕, 然後, 在觀眾面前穿上角色的戲服。一般來說, 演員們都是穿好戲服才出場, 為何今次的安排是在演了幕1.1後才穿上那一直放在地上的戲服呢? 個人覺得這與導演在幕1.1的安排有關。在幕1.1裡, 演員們不是以平常的角色對角色去做對手戲, 而是一字排開面向觀眾, 所有的對白、動作, 並不是向著角色說、做, 而是面對觀眾。但同時間, 他們是在做著對手戲。為何要將原本三維的對手戲(角色-角色-觀眾)化為二維(角色-觀眾), 就像畢卡索筆下的立體主義的人像般? 我覺得這種安排一方面將原本只是台上的空間擴展至台下, 從而產生空間的互動, 另一方面將情節變成pseudo-monologue, 演員們不是對著戲裡的角色去演出, 而是將自己完完全全的呈現於觀眾面前, 觀眾從而更直接地感受角色們當時的內心及精神。因著這安排在幕1.1完結, 故於第二幕開始前有這麼一個不小篇幅的在觀眾面前穿上戲服的安排, 以明確表示在第二幕打後將是三維的角色與角色的對手戲。演員的 "身份", 亦在這 素服-穿衣-角色 的安排上得到確立。
而這個安排亦echo了完場之時, 演員們用了充分的時間閉著雙眼, 靜止著, 以寂靜去完結整個戲劇。個人覺得這個安排美極了。演員們在這段時間裡慢慢起身, 閉眼, 從角色回到演員自身, 那份寂靜及感情的沉澱真的很美。
另外, 不得不提我十分喜愛的15分鐘中場休息的處理。休息時, 八位演員閉目站於台上。鄧導對演員真好, 我想。如果我是其中一位演員, 我會很感激導演給我這麼特別的休息機會。我很想知道, 演員們當時在想甚麼? 感受如何? 或者, 在這紛擾的氣氛當中, 反而甚麼都不想, 達致超脫的境界? 作為觀眾, 這個安排給我的感覺是: 戲還在演, 沒有中斷過。雖然演員們在台上閉目不動, 但這份 "靜止" 亦是戲的一部份。台上聽著感受著台下, 想必能沉吟於那紛亂的世代, 以及角色們那紛亂的內心世界。
燈光
燈光對建立整個場景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尤其在一個如此簡約的舞台。是次燈光, 個人認為在處理遠景(台後方)比處理近景來的好。比如說, 在台後方發生的路歇斯和哥特人商量攻打羅馬, 燈光集中於路歇斯與哥特人身上, 強化了那因距離帶來的抽離的感覺。另外值得一提, 亦是我個人十分喜愛的一個燈光的佈置, 是當路歇斯審問艾倫時, 艾倫被吊起於台前方的洞上, 而黃燈從他身下的洞射上來, 照在他臉上, 那刻令我聯想起驅魔人中的一幕, 亦成功地利用燈光塑造了艾倫 "魔鬼" 的形象。
對白處理/翻譯
老實說, 自己在文學及翻譯方面的認知十分有限, 不過碰巧對這方面頗有興趣, 所以於此獻醜分享一下, 也望各位看官指正及討論。
每逢遇到由外文改編的戲劇, 對白的處理絕對是整個劇的重心。當中除了要考慮到原文的意思(對白表面的意思及深層的文化 / 社會意義), 翻譯的技巧(忘記是誰說過, 翻譯其實是原文與譯文兩種語言間的角力, 我相信各位看官亦深有同感), 當然亦要考慮到觀眾的能力。畢竟對白對很多觀眾而言是他們接受訊息一個十分重要的渠道。
是次演出, 對白的處理以較文雅的 "書面語" 為主調 (請注意這裡的書面語並非真的指一般我們閱讀的書面語, 而是相對口語而言較為文雅的處理), 一些對白則被譯成口語的香港式廣東話。這種文白夾雜的處理(這裡的 "白" 指的是廣東話, 或更明確的是, 香港式廣東話), 個人其實並不太喜歡。場刊中提到, 泰特斯一劇曾於2007年兩次被搬上舞台, 兩次都是將背景由古羅馬改成現代。在這個情況下, 我同意有必要將對白改編成十分貼近觀眾的語言。但鄧導將此劇維持於古羅馬時代, 加上對白大部份都較為 "書面語", 當偶爾出現一些較為口語的對白時, 個人感覺是較為突兀的, 覺得失去了consistency。
有些字詞我覺得是很合適的, 例如艾倫對塔摩拉兩個兒子說 "Villain, I have done thy mother." (4.2.78), 中文對白譯成 "老母"。這個翻譯就充分顯出了艾倫的粗糙(其實我想說的是vulgarity)。另外我忘了在哪個對白, 路歇斯也以 "老母" 稱呼塔摩拉, 那是為顯出他內心的憤怒。但如泰特斯這一句: "But like a drunkard I must vomit them"(3.1.232), 我就覺得譯成 "醉酒佬" 太口語, 因為那時泰特斯正處於憂傷至極, 承受不了拉維妮婭的痛苦的狀態, 用 "醉漢" 更能表達那悲慟的心境。又例如在塔摩拉兩個兒子計劃要強姦拉維妮婭之時, 狄米斯說, "唔理啱定錯, ..." 下一句我忘記了, 而原文 "唔理啱定錯" 是一句拉丁文 "Sit fas aut nefas" (1.1.633) (be it right or wrong)。為何原文要用拉丁文呢? 我讀劇本時感受到的是種諷刺的感覺。所以我想, 當狄米斯洋洋得意地宣示自己將作那令人齒冷的暴行, 還要為此好像很驕傲時, 在這個場位拋一句文言會否更能顯出那諷刺的感覺呢?
所以, 我喜愛在第四幕中, 泰特斯開始復仇, 送給塔摩拉兩個兒子武器時捎來的訊息: "神劍討誅賊, 殺盡奸人心。" 原文是取自Odes的拉丁文: "Integer vitae, scelerisque purus, / Non eget Mauri iaculis, nec arcu." (4.2.20-21), 意思為 "the man of upright life and free from crime does not need the javelins or bows of the Moor"。很佩服這句不論含意及修辭皆充滿反諷的翻譯。
鬧劇性(farce)
場刊寫道Harold Bloom曾指出說此劇是悲劇, 毋寧說它是齣鬧劇(farce)。關於這點, 因未讀Harold Bloom原文, 及筆者能力所限, 將不在此詳述。愚見自泰特斯砍下自己的手卻發覺非但救不回兒子, 更成為眾人的笑柄, 因而發出 "哈、哈、哈!" (3.1.265) 的悲鳴後, 其後看似荒誕瘋癲的話語, 皆為以鬧劇去包裝悲劇, 因為他所承受的已超越一個常人所以接受的, 所以需以超越常人的情感去包裝這極端的心理狀態。所以, 當泰特斯捉了塔摩拉兩個兒子並將之煮成肉餅前說, "今晚我要做大廚 (I'll play the cook)!" (5.2.204), 我們在意識到此句(原文及翻譯)的comedy的效果之餘, 不要忘記這兩子加諸泰特斯的痛苦: 他們強姦了泰特斯視之比自己靈魂更重要的女兒, 殺死她心愛的丈夫, 間接害死了泰特斯僅餘的三個兒子中的兩個。這不共戴天之仇已無法用一般語言去表達, 於是用 "今晚我要做大廚!" 一句, 表面上很可笑, 細想則十分心寒。這句的翻譯, 我認為實是點睛之作。
演出
以上談到此劇的鬧劇性, 在此想指出吳偉碩的演出精準地表達出這種鬧劇性。第三幕前後的演出的對比, 顯出他十分清楚泰特斯在不同階段的心理變化, 亦顯出他(或/及導演)充分關注到此劇的荒誕的元素 - 我所指的是吳偉碩並非只是演繹出那份鬧劇感; 同時他在形體及對白方面皆注入泰特斯的悲痛及仇恨。
龔小玲那近似佛蘭明哥的造手及舞步, 顯露了塔摩拉內心那份強烈的情慾 - 對艾倫的性的渴求; 對滅絕泰特斯家的渴求( "Ne'er let my heart know merry cheer indeed / Till all the Andronici be made away"; 2.2.187-188; 個人很喜歡龔小玲唸這句對白的語氣及神態); 對權力的渴求 (自以為能夠 -及自滿於- 玩弄薩特尼及泰特斯於股掌之間)。對比塔摩拉一開場向泰特斯跪地求饒那份無助, 龔小玲在以形體表達角色性格及情感方面拿捏得準確。
另一位我關注的演員是文傑聰。看《菲爾德》重演時, 我承認我並未留意他; 而他在 《異形金剛》的演出確令我眼前一亮。是晚的演出, 感覺是他可喜地又向前邁進一步。我舉個例, 亦是在泰特斯向眾神射信的一幕, 他飾演馬格斯的兒子。當泰特斯大喊: "各位, 準備(射信)啦!" 時, 我清楚看見他的面部表情說, "吓? 準備?! 真係要射?!"。那一刻, 我相信他是全心投入於他的角色中(他在此劇飾演4個角色)。我很喜歡那個因投入而不自覺做出的表情。
要能全心投入於角色中而不過火, 是很困難的事。有些人會覺得全心投入便是變成那個角色, 這我是不同意的。我記得(希望沒記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亦曾指出好的演出其實並不是只是洗了自己腦去變成另一個人。這本身是十分難做到的一件事, 因為我們始終是自己, 我們如何看一個角色, 當中亦無可避免地加入了自己的觀感及經驗。而且, 如果每個演員都只不過是忘掉了自己變成角色, 那導演選角為何還那麼頭痛呢? 為何鄧導還要強調 "演員的存在" 呢? 可見得演員本身(選擇如何去演繹一個角色)亦是十分重要的。比方說, 我剛才提到的一個小表情, 可能落在另一些演員或導演的手中就要刪掉了。但是這樣一個小表情卻令我感到 "角色" 及 "演員" 同時的存在, 說起來好像很誇張(只不過是一個表情罷了呀), 但我想指出的是, 有時候, 就是這些小小的細節帶觀眾進入創作裡。謝幕時看見他對自己的演出好像不太滿意, 但我想說, 我接收到的是個很好的演出, 雖然, 演出護士一角還有進步的空間。當然, 演出, 是沒有所謂的 "頂點" 或 "完美" 的。看見卡士, 見他在一齣劇中要死兩次(巴西安、護士), 現在回想還是覺得很好笑。
有關此劇的編、導、演實還有很多可欣賞之處, 心力有限, 未能一一細數。若你有興趣, 此劇上演至3月3日(按此看演出資料)。不過若你今次錯過了也不打緊, 你留意鄧樹榮這個名字便可, 準不會令你失望。
* 文中幕次為莎劇原文幕次, 取ed. Jonathan Bate, Routledge1995版。
7 留言:
校正: "sit fas AUT nefas"
.bwd.,謝謝你那麼細緻的分析。
倉海君, 十分謝謝, 已改。
妹妹分析得真仔細!! 圖很細,看不清呀~~
怎麼不見了你的blog?我開了a/c 也看不到...
明晚再看,看完再寫多一點給你 ;P
對,附圖太小,能否加入放大版本?
Lucia, 可惜明晚我和家人有約, 去不了了... 期待你的劇評! 你談到瑜珈, very impressive, 怪不得, 怪不得。我沒有看過吳偉碩之前的演出所以無從比較。及, 你談到台下陷與墜落, 十分同意! 期待你的評論!
我明天回office看看點樣將張圖整大啲。
My blog is currently under renovation, want to re-organise the posts a bit : )
「神劍討誅賊,殺盡奸人心!」
—狄米斯
匿名: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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