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911年生於羅馬尼亞,1995年卒於巴黎,二十世紀後半重要思想家,兼擅哲學散文,作品洋溢詩意及形而上思維,主題常涵蓋死亡、絕望、孤獨、歷史、音樂、聖靈與神秘主義。他著名的首部法文著作「解體概要」中文正體字版近由行人出版社發行,本刊特摘刊其中兩則作品,讓讀者先睹為快。我背棄哲學,是在發現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種人性的弱點,聽不出一絲真正的哀傷以後;康德如此,所有的哲學家也都如此。相較於音樂、神秘主義和詩歌,哲學活動源於一種業已衰減的精氣,帶著一種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與溫吞之人的眼中才獨具榮耀。而且,哲學──這種沒有人情味的焦慮,這座貧血概念搭建的避難所──正是人們逃避生命那蝕人的繁茂所使用的方法。幾乎所有哲學家最後都落得善終:這便是對哲學最為不利的一條證據。就是蘇格拉底的結局也沒有什麼悲劇性:那不過是一場誤會,是一位教育家的死──若說尼采是瘋了,他也只是作為一位詩人和通靈者瘋的:他所贖回的是他的顫慄,不是他的思考。──編者
生存不能靠一些解釋來加以規避,人只能承受它、喜愛或是憎恨它、膜拜或是害怕它,只能在一種幸福與恐懼的交替當中,來回不已,表達存在本身的節奏:其搖擺、不協,其苦澀或輕靈的凶猛。
有誰在面臨一種不容辯駁的潰敗時,不管是意外還是必然,不曾舉起禱告的雙手,最後卻又只能任其落下,比哲學給的那些答案還要虛空?好像哲學的職責就在於保護我們,但卻只在命運的坎坷還沒讓我們走投無路時能還負點責,而一旦人被迫陷入茫然,它又立刻把我們拋棄了。其實,只要看看人類的痛苦有多少進入過哲學,就應該明白怎麼可能不會這樣呢?哲學工作沒有生命力,它只稱得上可敬而已。人當上哲學家總非出於自願,因為這是一種沒有命運的職業,只是在用一些龐大的思想填塞一些中性而空洞的時刻,而這些時刻卻必然有悖於《舊約》、巴哈和莎士比亞。思想可曾寫出過一頁東西,達到過約伯的哀鳴、馬克白的恐懼或一曲和聲的高度?宇宙無須討論,只能表達。而哲學卻無法表達宇宙。真正的問題,只會在看遍了或是用盡了哲學之後才能開始,只會在一本厚厚的著述的最後一章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以標示哲人在未知世界面前已宣布退位之後才會開始,而我們的每時每刻卻都紮根在未知之中,我們不得不跟它搏鬥,因為它天生就比我們每日的麵包要更為直接、更為重要。而在這裡,哲人卻離開了我們:他作為災難的死敵,跟理性一樣理智,一樣謹慎。於是陪伴我們的就只有一位老朽的鼠疫病人,一位熟知種種夢魘的詩人和一位絕妙到超越了心靈所有空間的樂師。我們真正開始生活,只能在哲學的盡頭,在它的廢墟上;當我們明白了它可怕的虛空,知道要求它什麼都完全無濟於事,它不會有任何幫助以後,才真正開始。
(偉大的系統說到底都只不過是一些高明的自說自話,知道了存在的本性是在「生命意志」、「理念」、或上帝的玩笑或是化學之中,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這一切都不過是語詞的繁殖,精緻的意義挪移。存在厭惡詞語的擁抱,而內在體驗在那語言無法表達的美好時刻之外,什麼也不會揭示。何況,存在本身也不過是虛無的一份野心。
只有因為絕望,人才會去下定義。他需要一句公式,甚至是很多公式,才能給精神提供一個證明,為虛無建起一幅門面。
無論是概念或是陶醉都沒有用,音樂將我們潛入存在的「內心」,我們卻很快就浮出了表面:幻覺的作用消失了,而知識也明顯地無用。
我們觸摸和構想的東西,跟我們的知覺和理性都一樣地無法確定;我們能肯定的只有詞語的那個世界,可以隨意撩撥,卻完全無濟於事。存在是一個啞巴,而精神卻極為繞舌。這就是所謂的認知。
哲學家的獨特僅止於發明詞彙。而由於面對世界也就只有那麼三、四種態度──和死亡方式的數量差不多一樣──所以,使它們顯得變化多端的那些微妙差異,不過就是些詞語的選擇,沒有什麼形而上的意義。
我們身陷於一個滿是冗言的世界,疑問與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由聖徒到犬儒
嘲諷把一切都降低到了藉口的位置,太陽與希望除外。這兩種生命的條件,是世界與心靈的明星:一個閃閃發光,一個無影無形。一副枯骨,若是在太陽下取暖並懷抱希望,將比一個絕望而厭惡光明的大力神更為有力;一種存在,如果完全朝著期望,將會比上帝更為強大,比生命更有活力。馬克白「對陽光過敏」,所以他是生靈中最不濟的一個,因為真正的死亡不是腐爛,而是對一切光耀的厭惡,對一切萌芽的拒斥,對一切在幻想的溫暖下綻放的東西所懷的反感。
人已經把在太陽下生生死死的一切都褻瀆了,卻沒能褻瀆太陽;把在希望中生生死死的一切也都踐踏了,卻無法踐踏希望。由於他不敢走得更遠,所以給自己的無恥限定了邊界。因為一個無恥的人,如果宣稱自己是講道理的,就只可能是在言語上無恥;任何舉動都會讓他成為最矛盾的一個存在:因為誰也無法在剷除了一切迷信之後活下去。若想走到徹底的無恥,就需要一種與神聖完全相反的努力,而且至少是同等的努力;要不就只好想像某個聖人,當他到達了修練的頂峰,卻發現自己所受的一切辛苦原來都毫無意義──連上帝也是可笑的……。
一個如此清醒的怪物勢必會改變生命的現實:他將會有足夠的力量和威信,去質疑其存在的條件本身;他將不會再受自我矛盾的威脅,而且沒有任何人性的弱點能再削弱他的大膽,因為他已經拋棄了我們身不由己對自己最後的幻想所抱有的那種宗教敬意,所以他肯定會拿他的心和太陽來開玩笑……。
原作:蕭沆〔Emil Cioran〕
翻譯:宋剛
報章來源:中國時報,零八年六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