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的《最緊要正字》(我對這節目的評論,別見《雙語教育與真心博士》)說「騎呢」正字是「奇離」,舒爾賽不以為然,立即寫了一篇《正字的話語霸權》(今日已修訂及重貼)反駁,認為「騎呢」是幾年前快慢必想出來的。我最初也信以為真,但問過外婆和母親後,方知道這個詞語至少可上溯七八十年,那舒爾賽的說法無疑是錯了。但「奇離」始終有望文生義之嫌,不能令人信服,所以我向舒爾賽提議:「我們要趕快把本字考出來,若自己也沒有答案,又如何有資格批評他人?」星期一想了整天,也抽空重看《廣雅》、《方言》、《方言據》等書,始終茫無頭緒。星期二早上,一覺醒來,隨手拾起章太炎先生的《新方言》,終於悟出「騎呢」的來龍去脈,感謝太炎先生默示!
《新方言.釋言二》有一則考證「醜」字的重文和因其音轉而通假的字,例如「鯫」、「魗」、「丘」(書中原字是「上北下一」,有「下劣」之義)等,章先生說:
亦云「婁丘」,是疊韻連語也。凡小者曰「部婁」,醜者曰「痀僂」。
章先生的默示到此為止,以下就是拙見,如有不確,請多多指教。這裡所謂「婁丘」,即我們廣府話的「嬲丘」(lau1 jau1),日常多用來形容人衣不稱身及打扮拙劣;「部婁」通「附婁」,「附婁」這聯綿詞又可倒文為「婁附」,音轉則成為我們所說的le3 fe3,義近「婁丘」(「小」兼「醜」義,故《詩》「群小」猶「群醜」);至於「痀僂」,就是我們所謂的「騎呢」了,下文我將詳細解釋「騎呢」跟「痀僂」的關係。
黃侃在《國故論衡贊》說:「聲有對轉,故重文孳多;音無定型,而轉注斯起。」大家都知道,語言先於文字,故聲先於字,清儒治經,注重因音求義,而現在我們考本字,就要循義探聲,再因聲定形。「痀僂」一詞,初見於《莊子.達生篇》「見痀僂者承蜩」一句,義為「老人曲腰之貌」(成玄英疏)、「曲脊」(《廣韻.虞韻》),即我們所謂的「駝背」或「脊柱前凸」(見補訂1)。你也許還未看到「駝背」跟「騎呢」的關係,因為你對古人的思維模式和語言習慣尚無清晰概念。
現在不如讓大家先看看「騎呢」的定義吧,以我在書店打書釘所見,饒秉才、周無忌和歐陽覺亞的《廣州話方言詞典》收有「騎 le4」和「騎le4(虫另)」兩條,而麥耘、譚步雲的《實用廣州話分類詞典》則作「騎喱(讀為le4)(虫另)」,定義大概是「衣著和模樣奇形怪狀(的人)」--很明顯,他們都不知道本字怎樣寫。至於《最緊要正字》的「奇離」解法,可能來自中大學者陳雄根、何杏楓 、張錦少所編的《追本窮源:粵語詞彙趣談》P.134-135,但他們根本沒有列出任何例證和依據,似乎有欠嚴謹。 現代雖有「奇離古怪」這成語,但古代沒有先例,即使是「離奇」,也沒有用來形容人的,所以「奇離」這詞語分明是勉強造來冒充「騎呢」本字。當然,你可能會問:「你怎麼知道『騎呢』是古語?不能是近代人創作的嗎?」但我寧願相信,既然外婆七八十年前在鄉下(是順德)已這麼說,其淵源必十分古老,尤其是這類說了也不明白自己說什麼的詞語。
言歸正傳,「騎呢」既是「怪模怪樣」的意思,那麼在古人眼中,怪模怪樣的典型是什麼呢?自然是「痀僂」了。古人說「惡人」,即「醜人」,例如《洪範》「六極......五曰惡」,傳云:「醜陋也」;《左傳.昭公二十八年》:「鬷蔑惡」,杜注:「惡,貌醜。」「惡」字上部為「亞」,《說文》:「亞,醜也,象人局背之形。」很明顯,古人所謂醜怪的最佳體現,正是駝背者。今天我們為了政治正確,對殘疾畸形人士絕不敢流露半分藐視之色,但古人卻不來這一套,他們偏喜歡明目張膽地歧視:重耳及曹,曹共公「聞其駢脅,欲觀其裸」,居然變態到偷窺一個麻甩(本字為「無賴」)佬沐浴(《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國的卻克(或說他跛,或說他眇,或說他僂,總之就是殘疾畸形人士)聘齊,齊君用布帛圍著母親蕭同叔子,讓她可以偷看卻克的怪相,結果卻克一到,蕭同叔子便笑起來,還不幸讓卻克聽到,氣得他發誓要伐齊報仇(《左傳.宣公十七年》);孟縶不良於行,慘被史朝評為「非人」(《左傳.昭公七年》);孟嘗君身材矮小,經過趙國時被人取笑,大怒,結果發動了一場史上最荒謬的恐怖襲擊,「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史記.孟嘗君列傳》)。
曲背者在古代因為「骨骼精奇」,也會被人誤以為身懷異能,於是有些便做了「巫」,例如大旱時幾乎被魯僖公活生生燒死的巫尫(尫指「突胸不能俯身的人」)。這種想法在西方亦然,Marcel Mauss在 A General Theory of Magic(3, The Elements of Magic)中說:
Any infirmity suffices[to make one a magician], such as a limp, a hump or blindness. Over-sensitivity to the reactions of normal people, a persecution complex or delusions of grandeur may predispose them to believing themselves capable of special powers.
在古人眼中,「醜」和「怪」、「惡」這類概念總是不分的,外形的反常不但令人想到能力的異常,而儀容的醜陋也會引申到性情才能的下劣。《新方言.釋言二》云:「古人凡言短小,義兼愚陋」--不要說駝背,單是矮小已經夠大罪了;《論衡.累害篇》:「戚施彌妬,籧除多佞」(戚施是「不能仰者」,籧除是「不能俯者」,即上文的「尫」,義見《邶風.新臺.毛傳》);王念孫《廣雅.釋訓.疏證》云:「凡事理之相近者,其名即相同,籧篨、戚施、侏儒皆疾也,故人之不肖者,亦曰籧篨、戚施、侏儒。」由外及內,從曲脊之醜(痀僂)而引申到打扮、行止或性情之怪(騎呢),相信大家可以舉一反三了吧?
詞義既順,復考其音。「騎呢」(ke4 le4)疊韻,聲母分別是k和l;「痀僂」上古音同屬侯部,也是疊韻,聲母分別是「見」(k)和「來」(l),與ke4 le4為雙聲,可知ke4 le4即「痀僂」音轉而已。所謂「ke4 le4怪」,本義其實就是「駝背怪」或「凸胸怪」(見補訂1),逐漸引申為今義,而大家也忘記了它最初的來歷了。其實這種由「k--l--」音轉所衍生出來的詞彙極多,掬香齋主人便囑我看看清人程瑤田的《果臝轉語記》(收錄於魏建功《古音系研究》),全文就是列舉這「k--l--」音轉的異代絕國方言,例子「多到你怕」(掬香齋主人語),我一讀便驚為天人,簡直要給程先生叩幾個響頭致敬。當然,《果臝轉語記》也有掛萬漏一之處,我現在只舉一例:《轉語記》既有收「滴露」、「的歷」,其實也至少應收入音近的「支離」才對。《人間世》有支離疏,《德充符》有闉跂、支離、无脤(皆是人名,我認為是三個人),《德充符》的《釋文》:「崔云:闉跂,偃者也;支離,傴者也。」按闉跂即籧篨倒文,支離就是戚施--離、施上古屬歌部,而由於「古無舌頭舌上之分」,故「支讀如鞮」(見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五),支離反切就是「駝」,而「駝」字緩讀就成為「支離」,戚施的解法亦然(我認為《淮南子.脩務訓》的「啳(月癸)哆噅」也是這樣解)。我想,《新臺》詩中那「籧篨、戚施」的千古之謎,大概已算是打開了。
最後,我還有一點聯想,希望可以拋磚引玉。漢語的「果臝」轉音,很多都有彎曲、不平之義,而古希臘文的κύκλος(kyklos) ,拉丁文的circulus,意思都是「圓」,兩字音節亦明顯有這種「k--l--」模式,究竟是出於巧合,還是兩大語系有某些交匯共通之處,則留待他日再探索好了。(見補訂2)
27/11/2006補訂:
1.「曲脊局背」有兩種,一是「脊柱後凸」(即駝背),一是「脊柱前凸」。「痀僂」依據莊子書的文理(其動作為「承蜩」,論姿態則以面部朝天為合),該是「脊柱前凸」,但後來已泛指「曲脊」,不再細分為前凸、後凸了。下面我試把幾個相關的詞分為兩組:
脊柱後凸(右圖):支離、戚施、哆噅、傴僂
脊柱前凸(左圖):闉跂、籧篨、啳(月癸)、痀僂(本義)
2.「脊柱後凸」的古希臘文是kyphos,今天醫學名稱是kyphosis;而「脊柱前凸」是lordos,醫學名稱是lordosis。留意兩字開首分別是k和l,相信不會是巧合吧?
9 留言:
由k-l-這模式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研究方向,如果k-l-這模式的"語"原初都可以溯源到曲的意思,那相對於曲的直也會有一個相當的模式吧。例如"直畢勒",會不會有一個b-l-的模式呢?
如此類推,其他事物的狀態總有一些共通的"語"的源頭可尋。我們可以倣照亞里士多德或者康德先造一個範疇表,羅列不同的狀態,再去看看它們有沒有特定的模式可循。如有,我們就可以很有系統的發現很多以前大惑不解的古語和口語的底蘊。現姑且把這種有共同模式的語稱作"範疇語"。例如:
方-圓
多-少
大-小
利-鈍
軟-硬
同-異
順-逆
粗-幼
長-幼
長-短
等等。
範疇表在哲學上是十分牽強而缺乏說服力的,但在語言的研究上却是另一回事,我相信會是很有用的工具。
哈,呢d醜人,駝背的人,就好似傅柯所考掘的癲佬咁,係社會、文化壓迫下的他者。
好有趣..值得一看啊~
太精彩了!請問寨主,可否在「粵語維基」「騎呢」條目上,連結這一頁呢?
http://zh-yue.wikipedia.org/wiki/%E9%A8%8E%E5%91%A2#.E5.8F.83.E8.80.83.E5.98.85.E9.80.A3.E7.B5.90
隨便連結吧。
VERY interesting & inspiring Ar!!!
So, what are the correct words indeed???
謝謝欣賞!我所做的,只是依據音、義和古人思維模式還原「騎呢」的原始概念,即「痀僂」(上古音大約是kau4 lau4) 。但過了這麼長的歲月,不但語音有變(儘管聲母不改),而引申義亦早已掩蓋了它的本義,所以我們所謂的「騎呢」儘管有語源可考,但我們必須承認,它現在已變得有音無字了。我是次考證的目的,亦不過要追溯今日這個俗語在古代的書面表達方法而已,但這絕不是什麼「正字」,而是語言的歷史淵源。所以我的意見是,你如果要寫,還是寫「騎呢」較好,「痀僂」只是讀書人閒坐書齋時神遊的幻境而已,可以當作考證的對象,但不可作為語言的規範。
《新春秋》諸君對《最緊要正字》的評論文章,均立論中肯,且切中要點,論證亦較節目中的博士更為嚴緊,可免我等子姪慘受荼毒,建議諸君或可結集出版,莘莘學子定當受益匪淺。
可惜最近未再見到各位的高論,未知是否因事忙之故,希望日後仍可看到如此高質素的評論。
《最緊要正字》已播完,但據說有第二輯。其他人我不敢代表,但我自己之所以沒再繼續評論,是因為我已在能力範圍內,完成了既定目標:警告別人不要輕信權威,要信證據,並且要有獨立思考和判斷能力。
一個blog最多只有一千幾百人瀏覽,但電視台卻有過百萬觀眾,事實上,無論我們怎樣努力,也阻不了他們「誤人子弟」(當然,公平一點說,他們也不是沒有正確的時候)。即使你指出了他們的錯誤,他們會更正、道歉嗎?基於種種原因,他們絕對會置若罔聞。人生苦短,我可沒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我性格比較實際,要把這些節目連根拔起,只有一個方法:像大劉般「花少少錢」買一個頭版廣告貼自己的評論,藉此逼那些博士出來在報紙論壇辯論,我敢保證,不出一個月,這些什麼正字正音運動會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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