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中外期刊文萃》2004年第12期(原載《聯合報》)
錢鍾書先生是一位不太容易討論的學者。他遠離塵俗,偏又擁有一般學人所沒有的俗世聲名,談說他、為他作傳記的,比例上也遠多於並世學人。
搞新文學的朋友,往往沒能力讀他的舊詩文以及《石語》《談藝錄》《管錐編》這樣的著作。論錢鍾書,遂僅能繞著錢楊生平事蹟、傳聞史料打轉,稗販謾聞,未必即為真賞。或只能就散文與小說去小題大作,強聒一番。有點舊文學底子的,大致也只能就自己專門的一些知識去他文集中找些話題來說說。例 如本身懂點訓詁修辭的,就孥著他講訓詁修辭的部分講講;本身弄小說的,就去找他的寫的和談的小說,再來談談;本身治詩詞的,則尋些詩詞的相關題目來做做。 如此怎能知錢先生學問之深淺?其邊界到底又到哪兒?他在整個學術上的成就得失又將如何判斷?有些人震於其俗世聲華,動不動就替他冠上“民國第一才子”“當代第一博學鴻儒”之類名號,此又豈足以語學問乎?故要評騭錢鍾書,須也有他那樣的學問。
誰能評價錢鍾書?
錢先生在許多領域中固然也博有知見,卻不甚當行。因為他的學力,主要仍在集部,以文學為主,旁通其他。考古、金石、簡帛、經、史、諸子等,並 未深究。西方學術情況亦然。與治西洋史、西方政經發展、西洋哲學神學者異趣。其徵引及之者,側重於古典文獻之類比研究僅止於點出中西某一現象或學理之異同。既無意用西方理論來處理中國問題,或用中國理論去闡釋西方現象;也無意從類同的歸納研究中尋出共通性以建立通則。
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自量力,竟以為我是少數在這個時代尚有能力、有資格評價錢先生的人。集部的學問,我不如錢先生精熟;但除了文、 史、哲學、宗教、藝術、經、史、子、集,能綜攝上古以迄現當代之文哲政經思潮,錢先生就不如我了。這不是度短挈長,以與錢先生爭高下。而是說做學問,唯佛能知佛,未到菩薩境位,有時確實是夏蟲不可以語冰的。錢先生聲華物望雖隆,我卻覺得他可能頗為寂寞,譽之者固多短人看場,毀之者亦僅是以自己一得之愚的一隅之專業去衡度他罷了。而我既差能知其學問之原委與曲直、造詣與局限,則我或有可能為其知音,亦未可知。抱著這種心情來看錢先生的書,遂時有“我意獨憐才”之感哩!
也因為如此,故我雖批評錢先生著作中充滿了誤記、缺證、謬判、不當行之弊,卻不希望人們誤以為我在指摘他,或認為其書即因此而無價值。因為才人之學,別有評騭之道,著作縱多謬誤,也不就沒了價值。讓我舉個例子,以助說明。這就是常跟錢先生被一併提出來比較的陳寅恪。
陳寅恪的學問其實非常冷僻,主要是中外文化交通史、南北朝及隋唐史。早年有《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 等,均屬此一領域。末年身世多感,遂有《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這些,前者屬於專業史學之作,後者則連在史學界也是冷門的。
近年坊間還頗有不少論陳氏的專書,足見其令譽不衰。彼以名公子,擅長多種語文,得與梁任公、王國維並肩于清華為國學導師,自為海內外 所景慕。兼以博學強記,著述宏富,為世所推。後攖眼疾,又未能脫身竹幕,末年身世,輒多可傷。其遭際、其學術,漸成為學界中一則傳奇,屢經傳述,殆非無故。然而,純從學術上說,陳先生是站不住的。陳先生號稱通曉幾十種語言,但真正用在研究上而有創獲者,其實不多。偶而運用其梵文知識考釋中古史料,也多跡近附會,或無關緊要。在研究方法上,陳先生固然有方法論的方法意識,但主要仍以史料考證為之,且乏玄思,不能處理哲學問題。其具體研究,也往往不能成立; 例如他講南北朝史,論《切韻》和四聲,堅持四聲系受佛教影響、《切韻》為一地方之方言。近來講聲韻學的人,頗不以為然。他談隋唐制度之淵源,謂唐代官制依 隋,隋依北齊。但唐太宗所定三省制,實系採用梁陳舊制,根本不是北朝制度。牟潤孫先生已有駁正。凡此皆因陳先生自己對漢族以外的文化有些知識,故論南北朝 史喜歡談域外影響、論隋唐史喜歡講其北朝淵源,而不知其立言之偏宕也。
陳寅恪的本領所在
他的唐史研究,問題更多。他認為唐代前期采關中本位政策,後來武后起用文學科舉之寒人逐漸形成後期朋黨之禍,世族與科舉進士階層相傾軋, 而唐室以亡。這整個描述都是錯的。其中針對個別事例所發之議論考據,亦多經不起推敲。如他考證《長恨歌》,謂白居易之詩與陳鴻之傳,應該是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說唐人傳奇之盛,是由於進士之溫卷;說唐人小說之發達,與古文運動有密切關係……等等,後起的研究,都證明了它們曾經誤導過許多學人。
我曾寫過一篇小文批評陳先生的《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陳氏此文,一考黃巾之起源,謂起自東方濱海地域;二論東晉孫恩之亂,云其主因在於皇室中心人物系天師道人物;三考劉劭之弑逆,知彼亦有道教背景;四辨北朝寇謙之與崔浩家族之奉道,亦與濱海地域有關;五則歷數南北朝天師道世家; 六談天師道與書法的關係。該文為陳先生之名作,李玉梅《陳寅恪之史學》一書,特舉此文示例說明陳氏史學之奧妙(1997,香港三聯書店,四章二節)。杜正 勝《歷史研究的課題與方法:就宗教史的研究論》亦盛讚該文取徑特殊、眼光獨到。然而他們都不曉得:陳先生的大文實有根本性的錯誤。因為他把南北朝所有的奉 道人士都視為天師道徒,又把所有道教活動都牽合到濱海地域去談。完全忽略了南北朝間天師道以外尚有許多道派,且除了濱海地域有道教,其他地區也有道教在創立在發展。所以他文中所舉以說明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者,幾乎全部都不是天師道的事例。
但陳先生雖然搞錯了,這篇文章仍然很有價值。它用一種文化地理學的方式,運用“濱海地域”這個地理因素,去對南北朝許多道教信仰及活 動現象進行解釋。這個方法是極有用的。它所顯示的宗教政治社會運作功能之研究導向,也與歷來偏重思想淵源、宗教變遷、宗教叛變者殊趣。此即足以益人神思,導啟後昆矣。某些先生們寫論文,只證明了一件事、說明了一個理,雖也講得井井有條,一絲不錯,卻對研究者無大用處;除了讓人知道那件可能並無知道之價值的事之外,方法與觀點都推拓不出去。相較之下,陳先生固然是錯了,價值其實反而比那不錯的更要高些。
陳先生其他論文,不敢說也是如此,但有類似的趣味。以唐史論,岑仲勉于陳氏之說,每多異議;我也較贊成岑先生,覺其工力或在陳先生之上。但岑先生乃學人之文,工夫密栗而風采不及。陳先生的本領,則恰好不在一般人所稱賞處(什麼博學啦,能“佔有”資料啦,精通殊方異語啦……等),而在選題奇而銳、舉證曲而巧。此乃神思,天孫織錦,好處非力學所能到。其說,最終被證明多是錯誤的,事實上也就說明了原初落想討論那個問題時,本來就發諸奇思妙想。奇想以其為奇,故能動人,故能聳動觀聽,令人從而求之。求雖弗得,然此論域竟為之大閥,相關議題乃得俱遭推考。是其奇思妙想,縱或為謬,亦對學術發展大有功焉。他人考證功深,固能糾陳氏之失,於此,終不能與陳氏頡頏。這就叫“才學相發”。早期以才馭學,驅遣史料,以自道其文化觀;晚則以學抒情,借古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其史學竟成為詩學矣。
晚近論學文字如木舌塵羹
錢鍾書的管錐經史,同樣是把經史小學弄成了抒情言志的文學甚至詩學。趣味其實與他早年的散文相似。析理論事之頃,雜以詼諧嘲諷,俯視眾流,而又多歷事透徹語,故與古人讀書劄記頗為不同。文章刻意紆曲弛縱,起伏作勢,亦與此有關。讀其書,會覺其中有人,其人多聞,且直而譎、譎而直,跟尋常詩話或考證文字截然異趣。其說亦往往落想甚奇,善於由平常人不經意處著眼。舉證則浩博爛漫,仿佛一下談興來了,簡直收煞不住。這時又常不顧文章之體了。這樣的著作缺了、漏了、偶而講錯了,又有什麼打緊?
20世紀學術,不幸就是一個才情逐漸萎散凋零而學究氣越來越重的歷程。那個世紀,初期有康聖人、章瘋子。有學問變來變去,變到進入夢遊之境的廖季平;有自夷而夏,辮髮蓄妾而談春秋大義的辜湯生;有忽佛忽儒的熊十力,也有自己輕生的王觀堂……。凡此等等,都是學人,但都有性氣、有偏嗜,其發越的才情,與學問相浹相漬。稍後者,則如陳寅恪、錢鍾書這一輩,仍是合詩人與學人為一。其後則詩人學人分途了。學林中揚鑣而進者,學人多而詩人少了。 論學文字漸如木舌塵羹,以呆板為嚴謹、以無見識為平實、以引用他人研究為學問、以注來注去為本領、以不知所云為深刻、以文句不通為時髦。而且文章越寫越長,要點其實片言可了;倒是書本越摸越少,因為論文及資料檢索動輒萬卷足徵。是以才情漸漓之後,學力亦漸漸無矣。徒存工力,做學問竟像在工廠裏製造論文了。
這是風氣的流變。20世紀初期那些學者多是通人型態,為學雖亦各有宗旨,然皆能博通古今。跨領域,大抵人人皆然。錢鍾書也是這一型。但後來就越來越走向專家之路了。專家或知識工人不應出錯。那些有才情、肆性氣的通人,就是錯了也不打緊。其疣累僻執之處,也可能正是他異樣嫵媚之處。何況其才學有風姿可賞、生命有博大涵雅之量,文采又足以動人,其遠勝專家及知識工人,自不待言。無奈那個博雅的時代與傳統逐漸逝去了。錢鍾書本身處在這個逝波的尾端,而後,終於也消逝了。
博雅逝去,才情凋零(龔鵬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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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看清楚題目便讀﹐還以為你自比錢老﹐狂是狂得有趣﹐但不切合你脾性﹐再看原來是引過來的文章。
一直讀到尾﹐見"以呆板為嚴謹、以無見識為平實、以引用他人研究為學問、以注來注去為本領、以不知所云為深刻、以文句不通為時髦"﹐忍不住拍手叫聲好! 也額頭滴了滴汗﹐因為在今時今日﹐實在太容易跌入這類人的範籌。有時唔靠下google好像也不肯定自己本來已知的事﹐講到有借用學問﹐我自己也走不掉了。
笑一笑﹐又再想﹐可能也是大勢所趨﹐要search大堆資料容易﹐要對事物keep 住份熱情就難﹐都唔唏噓得咁多。龔鵬程這文雖有幾分狂﹐不過卻又叫人喜歡。
香江的大學不要學生思考, 只要學生多看(不是讀)書。論文引得多"名人"著作, 拿個優; 有自己論點但不引用"名人"著作"佐證", 被考官剷到飛起(雖則, 我認為, 齋諗=吹水=唔得), 所以才會有"以引用他人研究為學問、以注來注去為本領"。
狂生, 在這世代, 只會被視為傻仔。嘆。
講開, 果啲穿鑿學問自詡手持正義之流, 更可恨。
道士,龔鵬程明顯是自比錢鍾書的,試看這兩句:「故要評騭錢鍾書,須也有他那樣的學問。」「我不自量力,竟以為我是少數在這個時代尚有能力、有資格評價錢先生的人。」但老實說,我並不認為其才學可跟錢匹敵。
儘管如此,整篇文仍很有見地,例如他說「錢先生著作中充滿了誤記、缺證、謬判、不當行之弊」,我認為是切中要害,較諸那些動輒批評錢「沒有系統」或「沒有自己思想」的人,無疑技高一籌。至於最後兩三段,現代會說這種話的人不多了。
BilDub,「香江的大學不要學生思考, 只要學生多看(不是讀)書。」對,香港教育(相信大陸亦然)的最大問題當不是「注來注去」(這只是表象),而是很多東西不假思索便接受了,這樣學術便變成宗教。龔其實沒指出,「注來注去」本身並無問題,因為錢鍾書何嘗不是注來注去?當中實有兩種層次:1.被書籍驅遣,這類人一生為奴;2.驅遣書籍,吾道一以貫之。錢當然是後者。但我認為還有第三重境界:人書合一,道成肉身。
時常有一種感,就是現在的人將左 quote 右 quote 的行為等同「科學」。文章不注來注去,便是沒有證據,不「科學」,不能拿出去見人。到頭來,寫個十萬八萬字的研究論文,不外是 90% 文抄公,結論是「阿媽係女人」 - 須知論文要過口試,新奇刺激好玩的堅達出奇蛋可是會給人解剖驗屍剷個體無完膚,還是「阿媽係女人」穩當。沒有新創見沒問題,至少方法及資料正確,夠「科學」;一旦「不科學」的帽子笠在頭上,那便死翹翹了。當然,說到底才情不足才是主因,這可是無藥可救的。
所以呢,現在「做學問」,可以說難,也可說易,就差肯不肯抬壽堂出來,指著說「呢個係女人」而已。
龔鵬程明顯是自比錢鍾書當然看得出﹐我開頭驚訝﹐是以為倉海君自比錢鍾書(講明我連題目也沒看嘛!)。
龔鵬程是誰﹐我也是昨夜才見過此人的作品﹐完來係個五十一歲嘅台灣人﹐在網上搜尋﹐又話天下第一才子﹐又話常以孔子自比...。唯有笑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人的確出了很多書﹐教了很多大學﹐不過卻像有點自大狂。他也有個私家blog﹐粗略看看﹐他的自大也為他帶來了不少評擊﹐但是某些文章也能吸引人讀。我的感覺是﹐未必沒有真才實學﹐但是卻自大得緊要。
哈﹐總算是比自己有才學﹐文章便可看看﹐不過有空才看吧﹐這星期在讀另外一本艾瑞絲‧梅鐸的書。再想﹐試試Google"龔鵬程"先得約四萬-五萬頁(39,700繁+9,890簡)﹐你這篇在第三版﹐知名度不算很高﹐相對錢鍾書(23,700繁+229,000簡)﹐就有點差別﹐當然也表明不了什麼。"色情"二字卻有三千九百萬個查詢結果。結果給我的感覺是:1﹐台灣這人算有點名氣。2﹐香港不少人連錢鍾書是誰也不知道﹐遠比"隨處摸"因香港中學課本"輕輕的來"(209,000)更少。3﹐這人要比錢鍾書﹐暫時在俗世的眼光中仍有段距離。4﹐文學作品永遠也不會夠鹹書好賣。
我想我們追求的, 是第三重境界。
但第三種境界已不是"注來注去", 因這個signifier在我心中=沒經思考。而"人書合一"是經過了自己思考,融會了。
勿論思考是否正確(我懷疑思考沒有對錯之分),有思考總比沒不加思索好。
第三種境界已不止於思考,是超越了思考。
最怕左找右找找書寫論文一樣寫文章。
但卻容易陷入近似思而不學的陷阱裡。
Perennial_Loser,我不抗拒科學方法,但最怕是偽科學,而不是真科學。用詭辯代替論證的人太多了,甚至連「阿媽係女人」都要煞有介事假論證一番,令人啼笑皆非。但我相信,世上是有合乎"科學"而又刺激好玩的堅達出奇蛋的。
道士,自比錢鍾書的不是狂,是痴。要做一個像他這種層次的學者,不是難易的問題,而是要問:"你是,抑或不是?"你是,根本一開始就是,而你也不屑做他人的翻版,至於最後成就如何,就要看能否堅持實現自己;你不是,竭力學人也不過淪為優孟衣冠。至於由世人評價學者,跟盲人當選美評判毫無分別。錢鍾書絕對是近代出類拔萃的學者,但是否真的頂峰,我很有疑問。他最在行的其實只是詩評,讀書治學方面我服膺的是另有其人。
hystericireul,喜歡怎樣寫就怎樣寫,一刻意就錯。拋書包不代表"學",不引書也不代表"思"。有很多人讀書後,比未讀時還要蠢,我寧願這些人思而不學。
點解無人討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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