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我在宋家的異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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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偶一有空,就上Roland少爺的家看吳興華寫給宋淇的信。我因為用了一種叫「空潭印月」的閱讀法,所以看得很慢,很慢。是怎樣呢?我坐在五六十年代的洋房大廳之中,聆聽墨水的流動,呼吸信箋的餘香,只要面前那綠油油的陽台偶爾泛起一陣風,紙上行將漫滅的文字便會幻作七彩繽紛的蝴蝶,一路送我回六七十年前的燕京去。本來是隔着不可橫越的洪流,他只能遙遙地向我拈花微笑,現在我們倆竟能面對面四目交投,彷彿再沒有那模糊的銅鏡了。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彼此見到的依然是倒影,永恆的倒影。

是世界變得太快,還是我們太慢?上周末才約了朋友在新世紀廣場Delifrance會合,昨天約Birgit在同一地點,竟發現Delifrance已消失了,真是滄海桑田。世界似乎快得連慨歎也是多餘的,於是我們便若無其事上宋公子的家去。看了幾小時的信,靈魂已在四五十年代飄蕩,可沉重的肉身還是滯留在2007年12月5日,畢竟也會餓的,便順理成章叫外賣來(謝謝玲姐的勞動)。午餐是大家樂燒味飯盒,Birgit則吃麵包,大家胡亂聊了一個多小時,興酣耳熱,彷彿又重返現世了。

其中Roland少爺講起時事,我認為值得一記,因為他在自己的blog很少會如此直接發表意見。那段話與最近的「陳、葉之爭」有關,他說:「你看補選翌日,各報章皆大篇幅報道,唯獨《東方》卻無聲無息,對兩位太太都不加什麼褒貶,你們知道原因嗎?因為《東方》是『親中』的......」然後便神秘地笑一笑。我問:「既然如此,不是該捧葉劉嗎?」宋答:「其實《東方》的『親中』,主要是『親中國』而非『親中共』,他們愛的是中國,不是共產黨。因為葉、陳二人是『港英餘孽』,所以《東方》對兩者都同樣討厭,故不予大篇幅報道。又例如李柱銘,為什麼要罵他罵得那麼凶呢?因為他也是『港英餘孽』(我們都笑了)。人們[以前]要是罵李鵬為烏龜倒沒所謂,但你去找美國佬就大件事了,愛國的《東方》自然就要起而攻之。事實上,要了解《東方》的立場並不容易。很多人沒留心,它報道過很多國內貪官污吏的醜聞,十分關注大陸狀況,連《蘋果》也沒有它那麼詳細。但你一定要看它的評論專欄,才可確知它的立場。很多人以為親中便一定是親中共,其實不然。」對此,我實在沒什麼意見,因為我基本上不看報紙,更遑論要看得那麼仔細了。宋又說:「我看報紙,根本不理會新聞內容,我只留意不同報章如何報道同一件事,看他們為什麼會寫出那麼多不同版本,這最有趣,反而內容本身並不重要。」我笑着對Birgit說:「宋公子真像胡適,胡適也是對《紅樓夢》的內容沒興趣,卻對《紅樓夢》的考證有興趣。」

少爺又談及「公信力」。他說自己的blog沒有「公信力」可言,因為他只是翻譯或引述其他媒體的資料,你可以看看他的分析是否insightful,但不能說他有或沒有公信力。對此,我也沒什麼意見。我其實不知道何謂「公信力」,是一堆調查數字嗎?反正全世界都有其立場,不同媒體都會建基於自己的利益,以及它對世事所作的種種頑固假設,而作出五花八門的報道,試問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或許再根本一點去問:一開始,我為什麼要接收你這些肯定帶着木馬程式的檔案?我不看報紙不聽新聞,不也是運作正常嗎?當然,我是說我自己而已,我沒有說報紙無用。話說回來,除非能像宋公子般仔細比較及分析,否則普通讀者根本無由知道媒體所展示的「事實」究竟染了多少主觀色彩。但說到底,現實本來就是集體潛意識的「倒影」,似乎就如Jung所說:"It not only seems so, it simply is so, that the archetype fulfils itself not only psychically in the individual, but also objectively outside the individual." (Answer to Job, VII, translated by R.F.C. Hull)世上真有獨立於我們心靈的「客觀事實」去讓媒體報道嗎?

「空潭印月」其實是一種神操(spiritual exercise),習之既久,就能游刃於物,不滯於事。打個比喻,人一呱呱落地就被裝上一套軟件,再隨年月自動從世界下載很多檔案,於是便發展出一特定的思維與反應模式。人之所以有煩惱,就是因為世界轉得太快了,自己的程式不是運行得太慢,就是陳舊得無法再執行任務,有時甚至完全癱瘓。人生一切問題的根本,就在於你面對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時,腦中卻只得一兩個out到無倫的程式,怎會不捉襟見肘舉步為艱呢?「空潭印月」的好處,就是令你沒有一個代表所謂「我」的程式,但卻助你在不同處境中自動--即無意識地--運轉最恰當的程式,於是你的人生便會run得格外暢順,這就是所謂「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練「空潭印月」時有一徵象,就是心物合一,奇蹟與日常混然不分。我現在嘗試舉幾個例子說明。

吳興華曾在信中提及「Housman引Milton的詩」,但他沒有說明是什麼詩,大概是吳、宋二人早討論過的,所以不必解釋。可是你身為六十年後的局外人,怎能猜到是什麼詩?我當時一見此句,腦海便自動浮現出宋淇書櫃中的一冊Housman傳記,趕快拿來翻閱,從目錄中略加推敲,不消幾分鐘,果然便給我找到那句「Housman引Milton的詩」了。是巧合嗎?之後,我又想借Housman的詩集,問宋公子,他說不知哪兒有,我腦海中又立即浮現出一個位置--是臥室書架最低的一兩層(當然,我得承認自己十個月前曾瀏覽過他的書架)。書架前有一張長檯,底下是幾箱雜物,於是我們便搬開雜物,鑽到陰暗的檯底拿手電筒尋寶。看了一遍也找不着,宋忽然見到一本名字模糊不清的書,便隨手抽出來橫放於地。大家知道是什麼書嗎?那不是Housman詩集,而是一部莎劇中譯本,名為《亨利四世》。封面雖沒有譯者名字,但我肯定那就是吳興華唯一的莎劇譯作,翻開一看果然就見到他的名字。那兒少說也有幾十本書,但偏偏就只是這本應手而出,這又是巧合嗎?結果Housman也給我找到了,但論震撼程度,自然是遠遜於那部從天而降的《亨利四世》了。昨天,我又向宋借他爸爸與張芝聯(宋、吳二人的燕京同窗好友)的書信,看看有沒有提及吳的軼事。不久宋公子便找來一膠盒的信,說這些就是了,但內容可能沒什麼特別。我本來也不寄予厚望,但其中一疊宋淇給張芝聯的信,卻令我眼前一亮。原來信上有好幾行字都被人用鉛筆劃了線,而劃下的內容竟然完全是關於吳興華的!我問宋是否他劃的,他說不,也不知是誰劃的。但當時我實在覺得無比震撼:彷彿有人在幾十年前已知道我今天的心意,更預先為我仔細地打了記號,以防我看漏眼!這難道又是巧合?

當年韓愈默禱,誠開衡山之雲,應該就是這種心物同步的奇特現象了。其實只要我們不再拘泥於一個款式過時兼功能殘缺的所謂「自我」,大家自然就會看到奇蹟中的尋常,或尋常中的奇蹟。現實,本來就是這麼一個超現實的倒影。

10 留言:

暗黑的卡夫卡 說...

可以發掘你欣賞文人的真跡﹐與智者談天﹐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新世紀廣場Delifrance位置很好﹐我也常去...不是變了賣化妝品吧 @#%$^#%^*&!

Y.T. 說...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先生得之,以品文閱世,多少蓬萊舊事,京華夢墨,一頁涼風,又踏楊花過謝橋耳,殊堪羨也。

匿名 說...

原來你都係神探

Eric Spanner 說...

宋先生說正氣報的立場不易了解,確是;而謂其愛中國不愛黨的看法,初聽有點奇,但細細想來,香港各家報館只餘正氣有點點傳統華南商人味道,傳統、抱擁世俗、好面子、不甘居外國人下之類,似又能說的通。此刻想,若云正氣報是「老父親報」,亦甚貼切。

匿名 說...

詢問處的女孩秀眉輕蹙,猶豫着說:”啊?Delifrance?以前是有的,現在好像是A1了.”還以為問起的是隔年陳事,”out到無倫”.

置身那個大廳,真有種何生何世的恍惚.讀着信,所有的東西彷彿活生生現於面前,倒是聽宋家少爺侃侃點評時事,反有若往事.--說起,除了”為什麽會寫出那麽多不同版本”外,宋少爺似乎還另有一層”奇怪有些東西也有人寫/也寫得出來”的意思,教人莞爾.不過,是我詮釋過度也不定.

竹影掃階月輪穿沼,倉海君,看來,你有的是知音.

匿名 說...

信箋的餘香很可能只是霉菌味﹐甚至可能是殺虫水味﹐索太多未必有益。

新世紀多了間商務﹐總比大眾好。

"「空潭印月」時有一徵象,就是心物合一,奇蹟與日常混然不分。" <---雖然我明你說什麼﹐不過說起來總有點像精神病人。

makuranososhi 說...

你不愧是莊子的格代相知。

Y.T. 說...

Birgit君:

"Hoeren Sie denn nichts? Hoeren Sie denn nicht die entsetzliche Stimme, die um den ganzen Horizont schreit und die man gewoehnlich die Stille heisst."

余酷愛斯言。寒夜無聲,而彷徨暗湧,未知芸閣有所感乎?讀滄海君之文,苟非言辯, 又不入笑林,則總有疏影暗香之致。而芸閣偶拾,卻若曉風殘月,推窗已半百甘苦,萍蹤何在,覓尋何處,竟付夢後一簾清冷。雖稚子笑淚,足慰勞心,惟漁火溫薞,玉爐山枕,撫之觸緒耳。

倉海君 說...

Y.T.兄:

劍橋雜筆有續篇否?抑亦大音希聲乎?

匿名 說...

Y.T.君:

讀先生留言,張口結舌,幾不能言.雜思斷想,本不足道;朝花夕拾,亦只為人情戀慕,始有不能忘不欲忘者.不期得蒙先生雅評.高山流水,不求自得.感甚幸甚.

Buechner此語,一讀難忘.夜永側耳,時有所感,遂順手牽來,依附其上.然先生”彷徨暗湧”四字已道儘所有.感而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