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我該做甚麼?我生活的意義是甚麼?和平、安逸只會造成停屯。衝突及對抗、戰爭才有新生。古時無知創造神。雷電、火山、颱風,人們無法解釋就用神解釋。術士、巫師、修士、教宗有代神說話。統治階層成形,統治階層不能容忍人們對神的懷疑,減低其合法性。人生的目的是甚麼?
--2006年3月17日警察在徐步高睡房內發現的一張字條
(本文含有電影劇情,提防中招!如果你還未訂票,大可放心閱讀,因為下場已滿。)
只能說是機緣巧合。本來不打算看這套挪威片《超完美地獄》(The Bothersome Man),但忽然有朋友提議看,還仗義為我買來戲票,所以連劇情簡介也沒瞄一眼便答應了(其實這種簡介看不看也沒分別吧)。電影甫開場,神色呆滯的男主角Andreas二話不說便跳火車軌,碎骨爆漿悶響一聲,相信已當場輾斃,我心中暗叫:「正!這次肯定沒有選錯片。」劇情發展下去,冷酷異境由寸草不生的萬里黃沙延伸到物慾橫流的石屎森林,Andreas無端被拋來人世,一下子寬床軟枕香車美人應接不暇,大屋廣廈高薪厚祿亦唾手而得,人生到此,夫復何求?偏偏荒謬男Andreas卻得了掬香齋主人那種比愛滋更絕望更刁鑽的頑疾--對,就是傳說中的時空恐懼症。
患上時空恐懼症的人,會質疑自己為何會忽然到此一遊,然後環顧四周,又再質疑自己為何有眼,世界又何由呈現於前,總之天空海闊,都難消局促之感,《詩》云「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差可比擬這種病態。電影中,Andreas的同事朋友情人都nice到無倫,個個笑容可掬,人人禮貌周周,但他們喋喋不休的,總離不開「哪款傢俱最好」、「要不要添置新電腦」、「浴缸應放在哪兒」、「要吃曲奇餅嗎」等「務實」的問題,而可憐的Andreas儘管試圖適應和妥協,但只要偶一透露自己的夢境或內心苦悶等「心靈」問題,身邊各人便會禮貌地失陪。他慢慢發現自己身處的城市,不論如何潔淨如何和諧如何先進,但處處總瀰漫着一種詭異莫名的荒謬感:社交禮儀包裝着的,全是麻木和冷漠;都市秩序所不容的,正是夢想和激情。全城對他人苦難的漠不關心,跟斯多噶派的「不動心」(απαθεια)諷刺地遙相對照;男主角一念無明誤墮塵網,「理想國」從此多事,這樣就演活了在世存有(In-der-Welt-Sein)最妖異的一幕。
劇情高潮,當然是Andreas找到一個通往「真實世界」的小洞......這兒我不再說了,有興趣的自己看吧。完場時跟朋友說:「這齣戲不是柏拉圖洞穴神話的後現代版是什麼?」(洞穴神話,可參考Plato's Republic, VII.514a-517)電影最令我着迷的,正是這個隱藏在大廈地窖的「光明之洞」。洞穴在古代秘學中一直有其神聖意義,柏拉圖不必說了,而即使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只要我們有幸得到哲人的啟示,也可意外地發現有關洞穴的玄機奧旨。這兒我指的是《奧德賽》卷十三對水靈洞(The Cave of the Nymphs)的描述,根據公元三世紀的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波菲利(Porphyry)所詮釋,荷馬詩中的洞穴,象徵了感官世界的生成:宇宙的基底是缺乏形式界定的物質,所以是黑暗隱晦的,就像以粗糙的石頭為質料的洞穴般。而洞中的潮濕亦有一種我們似曾相識的神秘意義--在現代社會,我們不是依然相信潮濕陰暗的地方(如廁所)有鬼嗎?〔1〕--因為古希臘人相信「濕」是靈魂下臨與肉身結合的重要元素,也只有濕透的靈才能進入塵世這個生死之域,所以潮濕的洞除了象徵感官世界外,更代表着生命之源,亦即是解脫之路。純粹的靈由於不欲誕生,從而陷入(或被拋入)下界的死生流轉之中,故衪們永遠是乾的,因此赫拉克里特斯(Heraclitus)便有這麼一句:「乾的靈魂是最明智的。」(《奧德賽》水靈洞的詳細詮釋,可參考Porphyry,On the Cave of the Nymphs)
洞穴在祕學的意義,由古希臘神話一直流傳到文藝復興時期,例如Giulio Camillo傳說中的「記憶大舞台」第三層門上就畫上洞穴的形象。那麼我們中國又如何呢?相信大家都應該立即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水靈洞、光影洞、桃源洞,甚至Andreas的冷酷異境洞,都指向一個天外天,那兒正是我們「被迫存在」的唯一退路,但終極問題依然沒有具體答案:哪兒可找到這個秘洞?
對徐步高來說,也許他的秘洞就在槍口。早在一年前,當時徐步高床頭的字條尚未公諸於世,我已試圖用一個存在困惑的角度來理解徐的心態,現在證明我沒有猜錯(見To be, or not to be)。其實人生處境的荒涼跟《超完美地獄》中那理想國並無兩樣,我們一是愛黃金戀肉身,而任由文明快車的鐵輪把靈魂輾碎,一是在理想國的心臟地帶鑿個大穴,看看是否別有洞天然後暗渡陳倉--但現實往往告訴我們,當你尚未找到秘洞所在之時,擁戴「安定繁榮」的國民早已把你放逐出境,而你的下場將是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像無主幽靈般獨自流蕩,可能是一千年,一萬年,甚至永遠......
注:
〔1〕最近一位朋友搬家,看中一間村屋,卻發現那裡有很重濕氣,牆壁還有些可疑的水迹,令他不由得猜想那兒可能很「不乾淨」。鬼(即靈魂),古往今來其實都跟濕氣有莫大關係。
17 留言:
我都係中意睇Matrix ...
我都好鍾意Matrix第一集,但果個係洞穴神話最理想最神化嘅版本,The Bothersome Man無疑較接近現實。
人生的意義這種問題其實不當問,這種提問本身就成問題。不問這問題的正常人才對,一問便錯。問這問題的人一般沒有好下場。
題外話:那本順世論不錯,其中密教一章你一定有興趣,去圖書館找來看看。那些"衍多羅"和"室利衍多羅"的圖簡直就是大衛之星,年初一那天聽了zeke兄講大衛之星的意義,這幾天再看這書,我覺得這印度密教和猶太秘學總有點關係,或許二者同源,或者二者是有交流。我不多說這書的內容,你自己看一定更有趣味。你也叫zeke兄看看。
洞穴神話電影有一哀哉系列 — "The Cube" (思想負面者不宜看),名牌版則有 Tom Cruise 的"Vanilla Sky"和 Jim Carrey 的 "The Truman Show"。
按聖殿象徵學,聖殿為天下萬有,在聖所有一四色布幔(四色象徵四元素),在布幔之後為無次元和無時空的至聖所,那是永恆婚筵所在,早期基督教稱之為無瑕真實處 Pleroma ,相對在布幔以外的物質界 Hyle。基督就是至 Pleroma 者穿過布幔來到物質界,為之「道成肉身」,在《雅各童年福音》中就記載了耶穌母親馬利亞被選上為編織聖殿布幔之童女的傳說,暗示著耶穌與布幔的關係。基督來了有如匡衡鑿壁偷光般,指示眾人窺看布幔背後另一洞天的奧秘,從沉睡中甦醒從而認識那無瑕真實,而非保羅傳講的為罪人而死在十架上,這就是靈知 Gnosis 。
謝謝掬香齋主人的介紹,放下排他意識作宗教比較對照就當能察見萬宗同源之指向。
掬香齋主人,不知你可有聽過Viktor Frankl的 Man's Search for Meaning?作者是猶太裔精神病醫生,二次大戰時被送到集中營,促使他思索如何在人生最黑暗的處境找到生存意義。看看連結中的Quotations吧,對你也許沒用,但應該可以提供另外一些角度給你。
當我們問人生意義時,我們其實在問什麼呢?我們其實在問:以一個怎樣的框架或視域,我們才能理解自己的存在?所以答案不是「我想做XXX」、「我要得到XXX」等東西,而是指出一個恰當的視域,讓我們能夠好好理解人生。當然,你說人生根本沒意義,其實也是一個觀察的界域,不過是以否定形式來表達人生意義而已。問題是,這種角度對人來說,真的有價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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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說人生根本沒意義,其實也是一個觀察的界域,不過是以否定形式來表達人生意義而已。"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沒有說人生沒有意義,也沒有說人生有任何意義,我只是說:不當問。只有人工製品才是為特定目的而造,有特定目的的東西才可以根據其滿足它被造目的與否而定其有沒有意義。所以當我們問"人生有沒有意義"這條問題時,我們是預設了人生是向著一個特定目的的,但這個宇宙和這場人生真的如目的論者想像有一個目的嗎?
我的意思是:意義是人類頭腦中的東西,這個世界可以是無所謂有意義沒意義的。我沒有貶低狗的意圖,但我相信一隻狗就不會想到狗生意義。人的意識發達了之後,有些時候是會想錯東西,如同有眼識之後有時會看錯東西一樣。假使基於虛假的觀念(如意義是假立的,世上并無一事一物對應意義而存在。)錯問了些不可能解答的問題,令其他人甚至是問者本人糾纏於這些偽問題而徒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重大的痛苦,那是十分有害的。所以康德為理智劃下一個範圍是十分有價值的,理智是解決俗務的工具,即是以世間的事物、具體而瑣碎的日常事務為對象的工具,在把理智用於不具體的東西時,我們要格外小心,仔細審查一下問題問得恰當嗎?"知北游":"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游乎太虛。」""無問問之"就是問了不能這樣問的問題,"無應應之"就是答了不能這樣答的答案,這不是"理智的狂妄"嗎?"齊物論":"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知道理智的極限不是運用理智時要首先注意的嗎?
假使不少人有一些"人生意義"的答案,那只是表示他們需要這個答案做生活的基礎,不等於這些答案包含了一個客觀的、實在的而又正確的理由。這些"人生意義"的答案只是一件很有用的工具,我相信你會懂得我的意思的。
不好意思,是我表達得不清楚。我回應你的只有第一段,第二段那句「你說人生根本沒意義,其實也是一個觀察的界域」,當中的「你」是指有這想法的一般人,並非真的指你。你的人生觀我一向都知,也討論過很多次,大家從來都有自己一套,無謂再在這兒重覆了。
只有兩點補充:一,追問人生意義不一定會帶來災難,「徒添了不少不必要的、重大的痛苦」。我認為有些人可以藉此得到啟示,從而過着比平常人更幸福的生活,古往今來的智者哲人皆是如此。二,「只有人工製品才是為特定目的而造,有特定目的的東西才可以根據其滿足它被造目的與否而定其有沒有意義。」這句話有問題,因為目的論由阿里士多德開始已應用在倫理學上,你似乎把創造目的等同於人生目的,於是得出了「不可問」的結論,但其實人生意義根本就不必這樣想--這正是我強調「轉變視域」的原因--即使單從阿里士多德而論,人生目的清晰不過:那就是追求幸福(eudaimonia)。我們不能知道宇宙人生的所謂客觀、絕對目的,我同意,但這並不代表人自己體會到的目的就該被貶為「虛假的觀念」。相反,那些由人自己建構的意義,才是人類靈性之所在,是一切價值的指標。談人生卻脫離了人,除了訴諸不可知論外還能怎樣?
《德訓篇》 (Ben Sira) 有一說:
「不要尋找對你來說太難的事,
也不要探索你能力範圍以外的。
僅隨著一切已為你安排的,
你用不著知道那些隱藏的事。」
不用害怕迷失於時空之中,因著每個個體必定按著宇宙之律(時間和空間等物理)的連瑣而存在,你不能貿然的回到過去或跳到十年後,也會睡醒來就到了中東地區去,自身個體和周遭的人亦非一朝一夕而成,換言之存在的穩定性是高得不得了。倘若思想逼得你走頭無路,那就嘗試回到無念的心止一境中,那是另一條出路。
“What makes us free is the knowledge who we were, what we have become; where we were, wherein we have been thrown; whereto we speed, wherefrom we are redeemed; what is birth and what rebirth.”--Valentinus
答倉海君:
你說:"相反,那些由人自己建構的意義,才是人類靈性之所在,是一切價值的指標。"其實我的意思也差不多,不過我說:"這些"人生意義"的答案只是一件很有用的工具"。我那段話的重點是人問"人生有甚麼意義?"時真的把人生意義當作客觀存在的實物一般看待,忘記了這只是頭腦的產物,在宇宙中可以沒有對應的存在物,甚至在宇宙之外也可以同樣沒有對應的存在物。他們不是用"尋求人生意義"來表達這個問題嗎?除非他只是用比喻來說這句"尋求人生意義"的話,否則他認為真有一物叫作人生意義待他尋求,這不會犯了問不可如此問的錯誤嗎?
你的說法是對的,你提醒了他們這只是自由創作,而這自由創作是人生最值得做的事﹐而且是迫於眉睫的事。
答zeke兄:
你所引的《德訓篇》可謂先得我心,詩云: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早陣子看談錫永的四法寶鬘導讀,明白的地方不多,不過他提到由於如來藏受污染,所以才生起輪回,并謂"法爾如此",即自自然然就是這般。莊子也只是順天而遊的人,大概古來賢哲都說過這個意思:一切都很妥當,沒有妥當的基礎就沒有我們。我糾纏的問題是:"一切事物都有個基礎"只是在世間的個別的零碎的事件的縱合,整個宇宙和整場人生可以這麼說、這麼想嗎?對此,我保留我的不可知論。由於我知道自己確是很有限,我更體會到你所引《德訓篇》"不要尋找對你來說太難的事,也不要探索你能力範圍以外的。"這句話的意思。不知道的事只能老實的說不知道。
回應聖師 Valentinus 七問:
who we were — 是光之子,是生成而非造成;
what we have become — 按著形像而成之形;
where we were — 永恆光之所在處;
wherein we have been thrown — 妄昧無知;
whereto we speed — 回到光之中;
wherefrom we are redeemed — 本我內在的真覺知,救贖決不能賈手於人;
what is birth — 肉身之生,自此生者必滅;
what rebirth — 在世靈生,這是基督先復活而後死之理。
說起洞穴,想起《天使愛美麗》裏 Amile 因為發現浴室牆壁小洞裏的物件而改變她和周邊所有人的人生。還有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透過大廈的洞穴在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徘徊,透過腦裏的洞穴在現實世界和潛意識世界徘徊。
"sliver" 經小孔偷窺算唔算? 嘻! 很多AV也在深究神秘的小孔。
像早期基督教的標誌「魚」 (Ichthus) 和科普特教會沿用的 Ankh 十架同為女性的陰道之形,自古猶太「智慧傳統」(Chochma, 女性神格敬拜),以「智慧」降臨在人之上而得著看見宇宙真象之能力,但凡「智慧」不在其身之人為之瞎子,亦即箴言9章10節的「敬畏 YHVH 是『智慧』的開端」的內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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