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底一個天陰微冷的下午,我約了掬香齋主人到中環見面。這次會面其實有非常重大的意義:不是漫無邊際風花雪月,也不是談論他的抑鬱病情,而是要他還錢。對,欠債還錢,你多抑鬱都不能倖免。
「你最近那篇《病史》寫得很灰,看得人有點不安,但我很喜歡。什麼時候寫下集?」我在街上邊走邊問。
「我打算寫三部曲,上篇純粹描述病況,中篇會反省抑鬱的起源和對我整個人生所帶來的意義,下篇則是消除抑鬱的方法。假如想不到解決辦法,我索性連中篇也不會寫,以免感染讀者,散播憂鬱。」他嚴肅地說。
據學者最近的調查,香港9%的15至59歲市民有嚴重的抑鬱徵兆;而就我自己所觀察,不但朋友中有抑鬱的越來越多,甚至連貓狗都荒誕地顯出抑鬱病態。望着鎮日價灰濛濛的天空,我不禁有點納悶:「到底哪兒出了亂子?」
「我以前很喜歡看遼闊的風景,但現在眺望水天一色,只感到一種中人欲嘔的虛無。」掬香齋苦惱地訴說。我問:「那麼觀看你那些BT回來的AV又如何?」「那好一點,但感覺已大不如前了......」他認為自己抑鬱的根源就是時空這個存在框架,他稱為「時空恐懼症」。「即是說,你深深害怕的,就是康德所謂的先驗認知結構了吧?」我若有所悟地問。他點頭:「你可以這樣說。」
其實這根本不是什麼新鮮體驗,他老早已告訴我,他小時經常會忽然問自己:「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為什麼會無端存在?」這種存在困惑,似乎已成了他的定期夢魘,好像設法要把他的生活吞噬一樣。猶記得好幾年前,他向我描述了自己的奇夢:他看到一位妙齡女學生仰臥於地,只有一條白色校裙輕輕覆蓋着她赤裸嬌嫩的肉體,他情不自禁下,便很自然地跟她幹了起來......且慢,他不知怎樣,居然「看到」了自己和少女的處境,於是那個不解溫柔的「存在困惑」又跑出來大殺風景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跟這個學生妹做呢?」他霎時間覺得整個場面無比陌生又無比詭異,在快要「作嘔」之際,他決定抱起學生妹,像走火警一樣,緊急地把她帶離現場。但逃走歸逃走,做愛還做愛,請大家不要混淆,兩者是沒有矛盾的。於是他一心二用,邊跑邊幹,但問題是,無論他們逃到哪兒,掬香齋主人依然感到難受,嘔吐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為什麼我會在這兒邊跑邊幹呢?」存在的「苦況」並沒絲毫改善,分別只在問題的字眼而已。
許多年無聲流逝了,當我今天向他覆述這個夢時,他竟然一臉詫異:「我曾發過這種夢?為什麼我沒半分印象?」也許他真的病呆了,我最近一次聽到這類奇人奇事的時候,是去年聖誕節前一星期。那晚我在家中看書,內容是關於sufficient reason的,忽然電話響起,正是掬香齋主人。他的聲音很疲累,似乎情緒低落--我一聽已覺不妥,因為認識十多年來他都沒任何情緒波動--細問之下,原來他的「時空恐懼症」已發作得很嚴重。有多嚴重?他說不能入睡事小,最大件事的,就是當他一想及自己存在的理由時(他說這話之際,我不禁有點意外地望了一望自己恰巧讀着的書),他的心臟便會停止跳動,或至少,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各位讀者,你可有試過這經驗:當四周都人聲鼎沸、熙來攘往之際,你則斯人獨憔悴地坐在一角,忽然一股莫名其妙的荒涼感撲面襲來,你當場便被一種陌生的恐懼所包圍,半晌反應不來--那刻,你終於發覺自己「存在」了!伴隨人出生的,其實是一個永恆的奧秘:我之所以是我的終極原理。存在困惑並非掬香齋主人的專利,我自己就常常遇到,即使在鮮談存在問題的古代中國,也有一些作者提及,例如關尹子便說:「汝見蛇首人身者,牛臂魚鱗者,鬼形禽翼者,汝勿怪,此怪不及夢,夢怪不及覺,有耳有目有手有臂,怪尤矣。大言不能言,大智不能思。」原來世上最怪的,就是有我。
我同意存在是怪的,但怪也不一定要嘔,更不一定要抑鬱,所以我否定了掬香齋主人的時空恐懼症。「照我看,你的抑鬱跟康德十二範疇無關......」我坐在快餐店邊吃邊說。「那麼是什麼原因?」「讓我吃掉這雞腿再說......」
不一會,我便開始解釋。「你是『鬼神分離症』,」我故意說得玄妙一點,「先定義一下鬼和神吧。《祭義》云:『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而《中庸》說『修道之謂教』,所以修道的宗旨就是令我們的鬼、神合一,亦即老子所謂的『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人有靈魂,即神即氣,亦有肉身,即鬼即魄,這概念你一定要清楚。人一內觀自省,神就會自然變強,一外騖逐物,神便昏沈不醒,同意嗎?」
他點頭後,我便接着說:「你經常內觀自己的存在處境,那是神旺的表現。但問題是,你的鬼,亦即肉身,卻越來越弱。你要記住,我所謂的『魄』和『鬼』是一套象徵系統,它們隱喻了你的在世處境,包括你和社會的互動關係、事業、健康等等。一般人由於缺乏自省,所以神不強,即使庸碌過活,即鬼不壯,兩者也能保持平衡。假如他們一朝省悟,發現自己疲弱地過着奴隸不如的日子,要不抑鬱才怪呢!其實人生理想的狀況,就正如我剛才引用的《祭義》和老子所言,就是令魂魄抱一、鬼神不離,但你現在是鬼神背馳,魂強魄弱,於是形成了一個大泡沫。自救之道,一是令自己的神由盛轉衰,方法是停止自我觀照,讓你的神變得像常人一般昏沈;二是提昇你的體魄,改善和社會的關係,令鬼可以跟神重新接軌。合鬼與神,教之至也,切記切記!」嘻,其實我說了一大堆,只是想帶出兩個很平實的道理:不要胡思亂想了(弱其神),還是趕快找工作吧(壯其鬼)。
掬香齋主人聽罷,居然罕有地認同我的理論:「你的確解釋得很圓滿,和我之前診斷的陰虛火旺,真可謂不謀而合。」「Okay,無論你叫作什麼也好,但願你真的明白。」
存在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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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行空,
倉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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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留言:
> 忽然一股莫名其妙的荒涼感撲面襲來,你當場便被一種陌生的恐懼所包圍,半晌反應不來。。。
這種感覺小時候比較多. 也許現在真的‘神弱’了?:)
不過那個時候,野不是感到「存在」了。而是在感到了‘存在’的不確定.
具體來說,就是不確定‘我’,和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
又可以說,在懷疑自己那么多年來其實是不是都在‘發夢’呢. 可是,連是不是有個意識在發夢,也是不能肯定的.
這種感覺其實非常恐怖. 隱隱覺得這樣想下去就可以隨時去死,而且是毫無理由的.
所以后來就還是故意避開了.
不過同時,我建立了‘人生本無意義’這個基本看法,而且,繼續考慮這個問題是更無意義的.
我覺得這種觀念有些‘免疫力’方面的功能.
妙什,看來照觀修行太多,除非出世,否則遲早抑鬱。
還是【無知】最好。但人又不應無知浪費人生,終於可能經過又甘又甘後,又回到無知,但這回是知後之無知,【覺】者乎?
我也有時樂觀的想:這是病,那既然是病,總會好罷。當然,是像傷風一般會好的病,而不是癌症或那種與自己的一生相終始的病。所謂抑鬱,都是先想出一些令自己抑鬱的東西,再令自己抑鬱。既然我有本事可以用思想令自己抑鬱,那亦有本事令自己不抑鬱,甚至是暢快。
列夫·舍斯托夫也許會不同意我的想法,據他的說法,根本沒有回頭路(誰有興趣可以看看"在約伯的天平上"一書,這是一本我近十年來看到的最驚心動魄的書)。那深淵,看了就是看了,不能說看了不算數。我不敢判斷熟是熟非,至少直至現在一刻,我對任何東西都提不起勁--縱使我近來逐漸好轉,但抑鬱也間中襲來,抑鬱的時候胸口有壓抑鬱,也噯氣(心脾兩虛)。
我也知道一份工作對我很重要,但是如果找到的是一份令我心情更壞的工作,那只會令我更抑鬱。但願新一年可以找到一份稍為適合的工。
近日我的"時空恐懼症"也好了不少,我看出窗外的時候沒早一個月前那麼難受,但也不似從前看風景時的感覺:我好像失去了對美的感受,風景不再美。我的心是受過傷,那像斷了腳的人,就算把骨頭駁回﹐也可能行得不似從前順暢。當然,如果真的痊癒那就更好了。
最後,我要澄清一下我那場春夢:我見到一個穿著整齊制服的女學生,那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當然情不自禁要幹出那種醜事,反正是一場夢,但那對存在的厭惡感無端襲來,那不是厭惡我正在做的那件事﹐而是存在本身。我用雙手攬住女學生的腰,走到另一個場景,可是却無法擺脫那種厭惡感,我再走去另一個場景,也沒法擺脫,厭惡之情高漲再高漲,我猛然一醒,原來已經天亮。記緊,我沒有像倉海君所說的"邊跑邊幹"。
假使說這抑鬱是總有點好處的話,那就是引起我寫點東西的衝動,寫得好不好已經是不重要。
arael:
"這種感覺其實非常恐怖. 隱隱覺得這樣想下去就可以隨時去死,而且是毫無理由的.
所以后來就還是故意避開了.
不過同時,我建立了‘人生本無意義’這個基本看法,而且,繼續考慮這個問題是更無意義的.
我覺得這種觀念有些‘免疫力’方面的功能. "
我從前也是一味靠避,可是這回當場逮住。
這是因為我十二月十二日當天很不如意,肝氣鬱結,以致心脾兩虛,因為心虛,這感覺就像潛伏體內的病毒一般伺機發作,但願會回復從前的狀態吧。這是要避的一件事,否則連人也不能做下去。
既然人生那麼虛無無意義, 為何不自殺? 這是一個有趣問題, 既賒人生那麼無意義, 為何我們不自殺
掬香齋主人:
做運動(散步也好、游水也好,總之是會出汗那種),只要持之以恆,不需半年,整個人由內到外都會有轉變的。祝身心健康。
匿名者﹕
難道自殺是為一虛無的東西(人生)而存在?很多東西都沒有意義,例如這個世界,不如也將她毀滅吧﹗嘿嘿嘿。
咁其實阿齋老味借左阿倉海棍幾多錢兩呢?欠債又有幾耐呢?最後條數收唔收得翻呢?如果又係不了了,咁你兩件油角糖冬瓜就真係醫翻都晒藥費囉
如果你在時空病發前死了, 你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可是現在, 如果把抽象的東西當實物來形容, 你那靈魂的圓頂已經開了一角天窗.
然後你在微光中, 看到了自身的半透明狀態.
從前的你與世界之間, 除了動物性的物質關係之外, 毫無交流.
但現在的你已經暴光, 只會有三個終局:
1)否定世界, 但你無法與它對抗.
2)否定你和世界的關係, 覺得生不逄時空.
3)a)否定你自己,然後變成另一個人.
b)否定你自己,然後繼續做你自己.
你病發的原因,是你的靈魂不小心問了一句:
"為什麼?"
致掬香齋主人 ,不要問只管坐禪去,你便會舒服。
可能你快得道了,這可能是一種得道前的空寂。
如果你試過打坐流淚,你便消了此心障。
匿名者的問題我也想過,嘗試說說意見。所謂虛無,其實只是相對虛無;而所謂沒有意義,也只是找不到一恆久不變至真至善的絕對意義罷了,並非完全沒有意義那麼極端。
但即使你真是那麼極端,虛無跟自殺也沒有必然關係,理由很簡單:如果人生意義已完全淪喪,自殺這一在世舉動也同樣沒有意義,更加沒有動機。既然幹什麼也沒意義,為什麼要自殺(也是一種行為)呢?你自殺,正展示你依然抱有希望:你期待從死亡找到出路,重拾存在意義,所以自殺根本是一種精緻的自欺。自殺跟虛無不虛無沒有關係,自殺者只是想逃避一些他們不願面對的東西而已。
況且自殺只能了結生命,但了結不到存在,所以存在恐懼只是改變形式罷了,根本沒有消失。即使是最強硬的無神論者或唯物主義者,他們內心都不相信人一死便形神俱滅,因為靈魂不死的觀念由上古開始,已盤根錯節地深植於我們的潛意識中,撫心自問吧:真有人相信自己一死便會徹底消失嗎?如果不相信,自殺就是避阱入坑了。
覆匿名者:
據說百分之四十五的抑鬱症患者會考慮自殺,但我不敢擔保我就是抑鬱症患者,我可能只是抑鬱。這是有人提醒我的,想想也有道理。縱使我真是抑鬱症患者,我也是那不考慮自殺的人。我總覺得自殺可能解決不了問題,甚至把問題越弄越壞,注意:我說的是可能。靈魂不死是可能的,我不能排除。我不是相信,而是不能排除。況且,如果把痛苦只看作痛苦的話,可能是看得太單薄、太表面。四聖諦不是苦、集、滅、道嗎?以苦始,以道終,那痛苦不是入道的關鍵嗎?有多大的反作用力就有多大的作用力,你要在無重中位移嗎?那大的痛苦就是向上一層進步的力。就算痛苦只是痛苦,人生的意義不可以是受苦的嗎?你只要忍受痛苦,你就創造了你的人生意義。痛苦越巨大,意義就越巨大。
覆刃岸:
謝謝關心。
我一向不注意運動,身體不好,這病是由於體虛,再加上當天不如意的打擊而致的。所以這兩個月來我也做些運動,也吃些中藥,否則不會恢復得那麼快,尼采為甚麼會枯萎?一是他不能再運動,身體太虛了;二是他無緣看中醫,他長期失眠,根本沒法子休息,最終油盡燈枯。我受的痛苦,只是他的萬分之一。
覆路人w:
我的債不過年。
覆明滅:
好高興在這裡見到你。你所說的三個結局,我還是要仔細想想它們的含意,暫時不能說甚麼話。其他的也許看懂。
覆katana:
我不曾入過靜,所以可以說不曾打過坐,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這種痛苦是個轉機,不能白錯過。
覆倉海君:
"自殺跟虛無不虛無沒有關係",我完全同意。
不如信道教吧, 道教既重出世也重應世.
有懺法內丹打坐以求清靜自然返本歸源
也有應用入世的禮斗延壽消災解厄
營魄於是抱一了
人生的虛無令我很快活。因為虛無,我的自由意志才有空間盡情發揮,換一個角度看,虛無(相對的)就好比古典哲學的質料(Matter),可以由我的意志(可類比地理解為form)去界定,即是說,人生的虛無讓我們有機會模仿神,去創造去主宰,模仿到極致,我們就變成神了。一切的意義都是束縛,讓你安心地成為奴隸,讓你不能肖似神,所以意義就是撒旦的武林聖火令。Aristotle的自我觀照之神就是最高的實現,純粹的形式,於我而言就是絕對的逍遙;由於萬物皆趨向衪,所以衪的魂和魄都處於平衡的頂峰,所以衪就是神中之神。
在教父伊皮法紐 (Epiphanius of Salamis) 批判作品《藥庫》中被引用而得以幸存《夏娃福音》絕無僅有的一段:
我站在高山上,看到一為高個子的人,和另外一位較矮的。聽到彷如打雷的聲音,我便上前以聽清楚。此時祂對我說:「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無論你在何處,我也在那裡,我已撒在萬物之中;無論何時你願意,你就能靠近我,當你靠近我,你乃是靠近自己。」
(注釋中)
倉海君還有掬香園主人:
寫這個post是要感謝你們呢。 我是有所說的憂鬱,幾個月前被觸發, 自己一個人走不出這個困境,困在自己的小空間,踏不出去一步。 而且有一個人在外面讀書,家人朋友不在身邊,很辛苦的感覺。 最近看到掬香園主人和你的一些post, 真的是很有幫助。 我想我真的該降低我的“神旺”, 少想一點,勇敢點去處理現實的事情呢。 謝謝
TOMO:
我的email是magliabecchi@gmail.com,有什麼想不通的可以寫給我聊聊天,不用客氣。祝好。
TOMO:
沒想到這些舊文對你有用,也好。我說說我現在的情況: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故我,也不是完全沒事的故我之故我。我確是解決了當年的"形而上學的"難題,但也不能像很久很久的從前那樣無憂無慮。總之,人長大了,對事物的看法也會逐步提高。最壞的時候總會過去,經歷了精神之火的洗禮,你會渙然一新。你既是蒙揀選者,只得忍耐。一切的勇力不會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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