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電視節目引某白頭何君及某大學某系某些權威的話語提倡所謂的正音正字說,然後某些博學多聞的君子就引經據典說這些權威都不過在吹水,引申談到這場正音正字運動的必要性等等。我不是語言學的權威,也沒有讀過甚麼中國的經典。我用的是另一個角度,談的就是「說廣東語」的權力問題。
在殖民地時代,廣東語是方言,是不能錄於筆墨的語言。於是我們儘管有大大個「屌」字,卻放著不用去另造一個「門小」的字。那個時代,英語才是主流語言,代表著權力。能夠寫和說好的英語就代表著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這是一個非常肯定的事實。而另一方面,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知識份子運用的也不是廣東語,他們用以建構揚名海外的新儒家系統的是國語。於是「Kant」不曾叫奸得而是叫康德,「Pottinger」是璞鼎查。廣東話表徵的並不是(西方)政府或者(中方)文化傳統,而是一種土著文化。那時的流亡學人都當自己是「客居」香港而已,這是一個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
如果我們接受語言與思維結構及身份認同之間的關係,那我們也就不難解釋廣東話的興起。由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粵語市井逗趣歌,到七十年代末許冠傑的鐵塔凌雲和八十年代無線電視劇經典主題曲,我們看見的是作為香港人的身份認同語言︰廣東話,開始進入並主導我們的生活。我們不再怎樣看邵氏的國語片,不哼黃梅調,而去看家變、季節,唱著「變幻才是永恆」。甚至我們只消比對一下金庸的初版和第二版的射雕英雄傳,也看出那種由「列位看倌」的生硬傳統北京式章回小說,變到頗地道、香港的語言、寫法、表現方式。這些證據所表明的,就是透過廣東話,一種有異於東方傳統和西方官僚的「香港文化」正在成形,而成形的過程又是和廣東話的興起有著莫大的關係。
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會說廣東話,我們都有著建構、豐富廣東話內涵的話語權。我們不再「識女仔」或者「追女仔」,而是「媾」女。這個「媾」字初時止於口語,不能錄於筆墨,我們香港人成功的創造了這個口語。然而這還不夠,拍電影的字幕組很負責任的把「溝」推廣到大眾之中。於是我們不單口說「溝女」,也手寫「溝女」,這種「溝」所帶有的某種流氓無賴的花花公子氣,也是「追女仔」之中沒有的。我們建構出這種文化之後還不夠,我們甚至要造字,於是把「溝女」理所當然的寫作「媾」,這下我們成功的創造了一種香港獨有的大眾文化。當政府還是用英語書寫文談的殖民政府,當學界還是強烈的區分起「的」和「底」的意思,香港人就在建立一種用廣東話言說和用廣東式中文書寫的大眾文化。如此,我們經過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
九七回歸沒有讓我們得以置身於中國傳統之中,在九十年代出產的電影文本都在述說我們香港人和大陸的「他者」之間的差異。我們和中國傳統顯然的脫了軌。於是香港就保留了一套殖民地式的官僚制度︰英式中文和各種英語實用文。而學界,當老一輩客居香港的反共學者相繼謝世,八十年代改革後的中國訓練的一批不會整天大叫馬列毛主義唯心辯證法的學者相繼出現,台灣也不是沒有反共的學者,然而他們的共同語言卻總不曾是廣東話。我們的語言令我們仍然是一個他者,外於傳統的,本土的香港人。
於是為了使廣東語回歸到中國的傳統中,為了使「香港人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廣東語開始被正音正字化。彷彿我們只消抱著廣韻說正音,拿著辭書寫正字,我們就得以繼承中國的文化,安心的去當一個中國人。他們要香港用的語言回到古中國,為的不是令我們的書寫統一,而是為了令香港文化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份。也許,終有一天他們會找到司馬相如媾女的證據也不定。
在另一方面來看,他們卻是透過學術的權威去攫取香港的代表權。如果香港文化的代表就是廣東話,在以往,代表香港文化的就是王晶,就是黃霑,就是一群「沒有雅俗分界」的香港人。然而現在我們要排斥那種文化了,儘管我們懷舊,我們卻是懷我們想像中的舊。精裝追女仔中的車房仔式香港人,慢慢被妙手仁心中的Paul取代。香港人偶爾會回到茶餐廳吃菠蘿油,然而還是Delifrance的面包最合心意。我們發現,香港文化正在被中產化。香港人中產化了,開始看不起人了,也受不了自己的文化是粗鄙的,是口語的。於是他們就要把這些「錯字白字」、「錯讀」的習慣去掉。他們要令香港人知道「我們實在不會說廣東話」。香港人不會說廣東話,廣東話的發言權在他們的手中。於是他們就可以肆意打扮改裝香港文化,適當的懷一點他們眼中可以接受的舊,然後揚棄他們眼中不能接受的七十年代,邁向美好的新文化紀元去。
按︰我沒有說這種正音正字的遊戲是對與錯。雙方也都有某種文獻上的理據去辯是非,我實在不希望也插到這些丟書包玩理據的學術遊戲當中。學術討論也不過是場遊戲,而如果要我說點「在這場遊戲之中我看到甚麼」的話,大概就是以上那種文化話語權的爭奪把戲吧了。我也不是說兩方面都不對,那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客觀持平」事也輪不到我做。「爭奪話語權」沒有褒貶的意義,我個人還是比較福柯式的,認為學術討論根本就沒有甚麼絕對的對與錯。所有論述都不可能忽略到其背後的權力機制中,那不代表這些論述都是「錯」的,因為也許本來就沒有「對」的論述。
正音遊戲︰「說廣東語」的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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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tsar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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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討論根本就沒有甚麼絕對的對與錯。所有論述都不可能忽略到其背後的權力機制中,那不代表這些論述都是「錯」的,因為也許本來就沒有「對」的論述。」
很認同。很難得在這裡讀到這麼一篇不卑不吭的文章,不自以為是尊重別人觀點的論述很可貴。但難免失去銳利的棱角。
讀來相當舒服的好文章。
教人"正音正字"是不是「爭奪話語權」或其背後的權力機制的作用,我不懂。不過仁兄的觀點的確反映了一個現在相當流行的看法:香港文化和中國文化相異太大,大到幾乎是對立的地步。這點我覺得有些片面,只強調了異的一方面,而忽略了同的一方面。香港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差異自從一九四九年之後的確愈來愈大,但這裡的中國文化指的是現代"新中國"的文化,若論傳統的中國文化,我有時想:正因為我們沒有經歷過任何社會主義改造,我們這夥說廣州話、說客家話、說鶴佬話等等留滯在這個殖民地的土著有時比起國內同胞更像個中國人,更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
為什麼我們西化了還是骨子裡是個中國人呢?因為我們經受的是雅典式尚自由的西化;為什麼國內同胞西化了比我們更不似個中國人呢?因為他們經受的是斯巴達式尚紀律的西化。他們的生活給硬性的改造,而我們却順其自然的發展。正因如此,我們香港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自然發展的一個分支,而與"新中國"文化這另一分支大相逕庭。
現在做文化研究的人所常講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問題"其實就是只強調了香港文化與"新中國"文化的異,而忽略了香港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同,結果誇大了所謂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問題"。他們為了證實這個問題存在,通常的做法是訪問一些十多歲的青年,尤其是女孩子(因為比較容易誤導),問他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問的時候當然或多或少的暗示中國人指的就是今日的大陸同胞),那麼答案是顯然的,很容易得出有利確立"香港人身份認同問題"的證據。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嗎?我相信,如果做一個普查的話,會有一個很不同的結果。以我接觸的香港人來講,大部分也沒有所謂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問題",他們很明確的認為自己不是西人、不是甚麼文化孤兒,而是中國人(這一點可以與新加坡的華人比較)。假使他說自己是香港人的時候,他固然強調自己與國內同胞不同,但只不過如上海人自稱上海人一樣,不會把自己不算做一個中國人。這一點我希望做文化研究的人注意一下。
「香港人身份認同問題」並不是一個「香港人身份危機」,而是這個危機(於七八十年代出現)的結果︰一個異於「中國人(傳統或者大陸的)」的身份。
所謂的傳統中國文化根本不曾存在於香港文化之中,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你了解古中國人如何生活嗎?你說,香港人比中國人更有中國傳統,作為受到那些「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廢話篇章的人來說實在情有可原。然而這完全是一套我所說的「以傳統取代香港文化」的建構。香港生活中哪有傳統文化的影子?流觴曲水?魏晉風流?文人唱和?還是京戲崑曲、古琴洞簫?你可以說,那些「文化精神」尚在,可是我告訴你,在真正的「中國人」眼中那些都不是「文化精神」,而是「人禽之辨」,講「文化精神」的人根本就不理解文化精神,他們連「中國文化」是甚麼也不確切的理解︰在傳統中國眼中那些文化精神不是文化精神,他們眼中的文化可是京戲崑曲、筵席和唱。
我說的改裝香港文化使得可以會到中國傳統中,就是說這種把香港人當成是中國人,求同、說精神相同甚麼的這個重點。這沒有甚麼對或不對。你認為香港人是中國人這沒有甚麼不對,可你不能逼著別的香港人也當自己是中國人。不說前衛的文化研究,即便是傳統對文化作研究的人類學,也不再會提倡一種以地域分界的文化,而是憑著一種身份認同來作研究,「當自己是中國人」的是一個文化,「當自己是香港人」的也能夠自成一個文化。
你所指的傳統中國文化只是雅文化,我指的却是俗文化。我的父輩和他的朋友,我覺得是十分之傳統的,雖然他們不懂"流觴曲水、魏晉風流、文人唱和、京戲崑曲、古琴洞簫",他們打排九、打麻將,講老廣州講的粗口(其實很動聽,我至今也很懷念),你怎能說他們不表現中國文化?
我和不少朋輩也是這種人的後代,我們都不覺得自己不是中國人,也沒有"改裝香港文化使得可以會到中國傳統中"的必要。或者我的朋友和你的不同罷,大家的年紀和生活圈子不同也未定。總之,我未能體會"身份認同問題"。
第三、我沒有"逼著別的香港人也當自己是中國人",我只是想說我的親戚朋友真的沒有當自己是香港人而不是中國人,這是事實。
文化無分雅俗,排九麻將自然也是中國文化。然而難道香港人都打排九麻將?就沒有人玩撲克牌?你要說「表現中國文化」的話,那他們是不是就完全不懂撲克?一個「香港人」身份不代表他們完全排拒傳統事物,然而他們並不單是在傳統事物中打轉。你認為「香港文化尚有中國傳統」,然而這「尚有」而不是「一樣」就是在本質上「不同」的東西。
第二,這就突顯了這種話語的成功。很多人都不知不覺間被建構成一個中國人。沒錯,中國人身份是建構的,當你們認為香港文化已經是中國文化傳統的一部份,也就表現了這種話語的成功。勿論那個甚麼正字節目的成功,單論其後續討論也是討論「在中國傳統中的文字運用的變異合法性問題」,而不是「香港人亂造字是否可行」的問題。顯然,這種文化殖民就是如此的順利。我不是專業於文化研究的,但是其中一個文化研究的目的就是把一些「人們習以為常的,認為沒有問題的問題」發掘出來。不,不止文化研究,應該說,所有的學術研究也應如此取態。我們不是解答問題,而是點出問題之所在。
第三,我的重點也是在於(也許你沒有發覺)香港人無論在應然和實然兩個層面上,都有獨立的身份認同的趨勢,而這個趨勢所面對的,則是一種「大傳統」的阻礙,他們要求這個身份認同回到一個可說是政治正確的流向,於是我們不單有愛國公民教育片段,甚至要別人教我們寫和講我們的方言。
期待「從排斥超女現象剖析香港人身份(或是「分」,不曉得 ... )排他問題」!
兩位仁兄的對話和倉, 舒先生和正字正確的對話何其相似.
什麼"中國人"﹐"香港人"﹐只不過要起個名字﹐找到種歸屬感﹐前幾個月﹐看過一篇"中国多数网民下辈子不愿做中国人"。是現實? 是悲哀? 其實自己在外國也曾有過一剎那的衝動﹐恨自己不是藍眼金髮﹐到最終卻感到﹐其實生出來是什麼人既然不是一種選擇﹐又有什麼好驕傲﹐什麼好自卑? 都不過是人﹐誕於不同地方的人﹐在外國長大黃皮白心的﹐在外國被看成中國人﹐在中國被看成外國人﹐又多了份矛盾(像童話故事中的蝙蝠吧?是鳥類還是哺乳類?)。要找到認同只不過是在找一種安全感﹐一種屬於某類人的感覺。想到那刻﹐我身體仍是中國人﹐香港人﹐知道在世界上﹐我就是亞洲人﹐在自己心中﹐是什麼也沒關係﹐覺得也不大種要...
留言太長,另文回應:
一個文化研究盲的困惑
正音運動的謬誤是很明顯。指出其謬誤並不是為了丟書包,亦不是學術遊戲,而是為了保護廣東話。使其不受傷害。最近有個新網址成立,名為"粵語文化傳播協會"(www.cantoneseculture.com)。請參閱其中一篇文章:"粵語正音運動的謬誤"。而該協會亦將會出版王亭之先生著的新書,名為"廣府話救亡"。
我第一次來這,看了很多好文,真有恨晚之感
文筆拙劣,希望不要介意就好
掬香齋主人所指出的文化,很有同感
真的,感覺有點落淚
所謂文化,我相信不是Lestsariel兄所指的那麼狹義,如果文化只有["流觴曲水、魏晉風流、文人唱和、京戲崑曲、古琴洞簫",他們打排九、],那當今中國人又有多少人會呢?如果我用象徵性來形容你所說的文化不知可以否?
精神算不算是文化的一部份呢?
香港人真的大都不當自己是中國人嗎?
這點我的確認同掬香齋主人兄的見解,因為我一直都係如此.
以前中國水災,沒錢興學校,香港人個個都爭著出錢出力,難道這些不是愛國情操嗎?鄰近國印度,我們會如此熱心救助他們嗎?這本身不是對祖國有一份感情嗎?這不是對國家民族的愛嗎?只是後來有人說他們用我們所捐的錢中飽私囊,我們的熱情才慢慢漸減!到現在竟然還有內地人不斷爭相指罵我們香港人不愛國.........
香港人常被外界批評人情紙薄,我活在香港廿年了,有冷有暖,但有時我們從報章傳媒中都會見到見義勇為之事,這不是孟子所講的仁嗎?
香港的家庭現在雖然很多都不完整,但難道已經沒有了中國人對家的一份執著嗎?
高深的道理我不會說,但文化有激烈的,有柔和的,也有平凡的,更有醜陋的,我相信這因為平凡得不被你重視而已
英美文化保留了香港人的中國心,但西方制度也教曉我們不要再[中國化](指制度)
漢化從前是美好的,現今卻是帶有醜惡的
但我們依然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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