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星期發生的事件,要切入的觀點,要釐清的概念,要說明的詞語,實在太多。
其中一個,叫「社會氣圍」──社會的集體道德價值、文化水平、網絡使用者操守、網民的品格……,在這一籮筐的概念中,其實是圍繞着一個老掉牙的課題團團轉──是集體和個人的關係。看抑或不看?轉傳抑或不轉傳?談抑或不談?聽抑或不聽?不看我會不會變成odd man?會不會被人家說我KY【註】?沒有人傳給我是不是代表我沒有朋友?我不傳人是不是我不當他是朋友?
高中生作家華惠,在「社會氣圍」這概念上,交了一冊上乘的功課。華惠,1991 年4月28日出生,算是「九○年代作家」。2000年、2001年參加東京都中小學生作文大賽,連續兩次得到「讀賣新聞社獎」。2002年得到全國中、小學生作文賽「文部科學大臣獎」。華惠小姐的右手是作家,左手是模特兒和演員,在電視台演出兒童節目。2003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小學生日記》,以感性、坦白而精煉的文字打出名堂。現在,她正為兩本文學雜誌、一個文學網擔當專欄作家。《一個人的時間》是她的第三本散文集。
以上的事情,只是她九歲至現在十六歲這七年間的事。
有一頭飄逸得令人想起「章子怡」洗髮水的秀髮的華惠小姐,是一個對唾手可得的科技、時間、感覺、物欲和關係有反思的少女:「手提電話、手機電郵、電腦……,不論何時何地,只要幾個按鍵,就可以跟『一些人』有連絡的感覺。是一種『在一起』的感覺。因此,只要不跟人『在一起』,人就自然而然的感覺不安。因此,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被人家覺得自己是『寂寞』的人,從而慢慢,開始擔心別人怎麼樣看自己。」華惠小姐說。
很多「日本通」都說,日本是一個群體主義的社會,很多日本的心理學者都以不同的比喻、說法去解釋日本的集體主義。學者派多一點的,就會把佛洛依德拿出來,指陳人類除了溫和飽,「被人了解」大抵是溫加飽以上的第三個需要。可是,被人「了解」倒不是簡單的。因此,比較「在地派」(down-to-earth)的學者就會說,只要在一起,一起做同一件事,微小的力量加起來,就會造就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如《紅白歌唱大賽》的百人歌舞、日本人新年沉迷觀看「箱根馬拉松」。這些都是「超越人類限度」的行為,人類是習慣對「跨越」、「成功」這些事情感動的。加上,「擁有共同經驗」也是在傳播理論中,兩個人要溝通的基本「需要」。情況有點像感情已轉淡的夫婦決定要生孩子一樣,「只要在一起,共同做一件事」,就算「大家不明白大家」,肩擦肩的帶來的安全感,至少也會暖。
華惠問的問題,雖然老掉牙,卻是世代間共通,而且是沒有答案的問題:「不跟別人一樣,有問題嗎?」套在香港的例子,比方說,我覺得那些照片是不應該被看的。看過後,我也會心緒不寧,會睡不着,會發惡夢。為什麼我仍要看?因為,我怕別人說什麼時,我不明白,會變得很白癡很天真很傻。
在個人與社會的拉扯間,華惠小姐說,一個人的時間是很好玩的:「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看書、彈琴、插花……,其中,看書的時間會最多的……,最常陪伴我的,是書。
「在(小說)故事中,看到主角,我就會想,在現實生活也遇到這個人就好了。之後,自然而然我就會代入主角,我就好像不是『一個人』了。」華惠小姐說。
她不是說「一個人」很妥當、害怕孤獨的人是不好不夠獨立沒有智慧云云。她在書本中找到陪伴她的「人」,找到另一種「生活的方式」。
「一個人的時間,其實是把自己投入去自己喜歡、自己會沉迷的事情上。一個人跟孤獨和寂寞是不同的。」華惠說。
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不會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因為,土生土長的人,對自己國家的文化,大多會以「約定俗成」、「理所當然」和「自古以來」去解讀、依從和接受。華惠在生活中質疑「理所當然」,那是因為她的「當然」,不是日式的「當然」。
華惠嚴格來說,是一個美國人。她在美國出生,六歲時才回到日本。和很多在外國出生,到求學時期才回到日本尋根、學習日語的「歸國子女」一樣,華惠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其中,她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日本總是要求「和大家一起」(みんなと一緒)。
「小學時候,我經常也是穿牛仔褲。身邊的長輩就會叫我『偶然也穿穿裙子吧!』我就開始感覺到(社會的)壓力。
「男孩子就算是冬天,都要穿短袖汗衫短褲,因為這是『健康的孩子』的代名詞。如果女生穿男生的品牌,就好像是不正常似的。」華惠小姐說。
華惠的散文,沒有叫人不要隨波逐流,也沒有叫人遠離群體。《一個人的時間》,也不過是一本高中生面對社會「個人與社會」、「個體與群體」的生活筆記。
「大家都對着同一個目標努力,就會忘記自己喜歡什麼。」華惠小姐說。
哈哈哈,那麼像為了賺錢,放棄上大學,或是為了將來生活,就算不喜歡也念醫科會計的香港年輕人呢……?
「有很多朋友,都會說其實自己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他們都很煩惱。因為大人都會叫他們為將來選擇學校時,都要選自己喜歡的事。可是,他們總不知道他們喜歡的是什麼。人生遊戲中,選擇好像是很重要的。
「可是,我覺得『喜歡的事』,用力是找不到的。喜歡的事,應是一直在身邊的。
「比方說,一個喜歡烹飪的孩子,她不會芭蕾、不會鋼琴,母親們倒會在別的大人面前說那個孩子『什麼也不會』。可是,就算『整野食』在生活是一件多麼常見、多麼微小的部分,都應該好好的珍惜。因為,就算多麼微小,這都是那個孩子的天分,不可抹殺。」華惠說。
《一個人的時間》雖然是一個十六歲女生寫的小散文,可是,讀者群卻是全國性及跨性別的。不少父母都覺得華惠的話很有可讀性。一個五十二歲的打工男父親給華惠寫「讀者信」,說:「我有一個跟華惠小姐年紀相若的女兒。我也希望女兒會把《一》當成聖經。」二十七歲的主婦K小姐說:「一個人的時間,其實很重要。對我來說,這是令我有共鳴的書名。」
一個人如何不隨波逐流,一個人如何學習當一個人,一個人如何把一個人「當成一個人」,一個人如何在群體中保持「一個人」,西方有美國Jonathan Franzen的How to Be Alone,東方有華惠的《一個人的時間》,把「個人和社會」的課題反反覆覆地陳述。
身處香港這個狹小的社會、「擠迫令人退步」的世界,培養學習在時間表中加插「一個人的時間」,看來應是教育局將來要中小學生學習的重要綱領了。
【註】中學生流行語,是日語「Kuuki Yomenai」。原文直譯,是「不會讀空氣」,意譯大抵是「不會鑑貌辨色,不會看別人的眉頭眼額」。
原載:信報財經新聞,P38,副刊,面對面
作者:健吾
日期:2008-02-19